离码头不足一里的地方有一条长街。
长街上店肆蜿蜒,因离码头近,这一片区域多做着些瓷器、香粉和丝绸的生意,小巷的酒肆与花楼也比别处多,供于来往的商人玩乐歇息。
路上行人稀稀,落日的余晖淡淡地倾洒在那鳞次栉比的高檐低墙之上,渡上了一层金闪闪的薄纱。有楼台已经响起了清越的丝竹声,悠悠闲闲地准备做晚间生意了。
如此放松的做派,与那在路中央飞奔的少年郎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贺青一路冲到了街上,怀中女郎的容貌被他牢牢挡住,旁人只能瞧见纤腰美人乌发松垮,轻荡在少年的臂弯,以及她发髻间那支摇摇欲坠的金钗。
柔美且脆弱,朦胧间带了一二分神秘。
引得路人愈发好奇她的模样,可惜,女郎的脸埋在乌衣少年的胸膛上,被他护得严实极了,旁人根本窥探不到分毫。
“畜安……”铁臂箍着她的身子,秦芷瑜烧得迷迷糊糊,哑着嗓子,轻声唤他。
她微微侧头,伸手,想去触摸他紧绷的脸庞,却在半空无力坠下,中途,不小心打落了她发间那支岌岌可危的金钗。
霎那间,一头如瀑青丝瞬间垂落,柔软地拂过少年的手腕,脖颈和脸颊。
贺青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猛地弯腰低头,牙齿一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嘴去衔住了那支下坠的金钗……
然,他的脚步也就一顿,直起腰后速度依旧未减。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小巷里,医馆里的鹤发老大夫收拾好今日开的药方,慢悠悠地合上抽屉,正要掌灯闭馆……
突然,一个少年横冲直撞地冲了进来,肩膀直直顶开他手中安了一半的门板,只听“砰”的一声,门框处的木板应声而落。
“大夫,救她!”
此时的贺青,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是多么狰狞。
那老大夫岁数大了,喊不得,乍然被人在耳畔这么吼叫,骇了一跳。
定睛一看,看到暗色里一个少年露着森森白齿,气息不稳,怀里还藏着个娇花似的女郎。
瞧着模样凄凄惨惨,小脸白得跟灯笼纸一样,额间冒着冷汗,有气出没气入,一副快要断气了的模样。
老大夫一看人都这样了,可不得了,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叫他把人放在内室的榻上。
内室的药味愈发浓郁,也没个通风口,贺青忍着打喷嚏的冲动,眼睛一眨不眨死盯着他。
“你行不行?”贺青看这小老头把着脉,皱着眉头也不说话,不由心里发急了。
连看他的眼神也愈发质疑,年龄都这般大了,估摸着这眼睛似乎也不好使……
会不会不靠谱?
越想越狐疑,他刚想把头凑过去瞧瞧,便遭到小老头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你怎么照顾人的!”
“你这小媳妇儿底子本就不好,身子骨弱,染了风寒就该卧在榻上精细照料着,说不定个把月还能好个完全!”
“你看看她现在这样,气都没得喘了,再晚到一刻钟,命都整没了,我看你往哪儿哭去!”
贺青被骂得一脸懵。
半响,才憋出一句:“胡、胡说!”
什么小媳妇!
他哪来的小媳妇!
“胡什么说,说什么胡。”小老头儿在药屉里精准地挑出一个青花小瓷瓶,重重放在他的手心,“快,赶紧喂两粒,给人通通气儿。”
说着,步履匆匆地拿来一杆小秤,开始抓药。
贺青瞧着手里小瓷瓶,“你你、我我”了一通,倒是住了嘴。
他踌躇地把手往衣衫上蹭了好几下,随后捏了两粒小药丸,迟疑地捏开她的两腮。
应当……是这样喂进去罢?
正打算在气鼓鼓的小嘴里塞两粒,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蠢材!你躺着喂她她能咽得进去?桌上有水,把人扶起来拿水过药!”
“笨手笨脚的!”
老大夫把药屉关得砰砰响,一向脾气其臭的少年难得没回嘴,他额角突突的,显然是有些气的。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抿嘴坐在床沿,将女郎小心地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又轻又薄,跟个纸人似的。
怎么吃饭的,家里克扣她吃食了?
他皱眉,心想。
水灌了好几次,这小药丸都没进去,贺青眉宇微蹙,伸手,用自己的手臂圈着她的脖颈,将这些滑下来的水都收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他神情紧张而专注,好赖试了几次他也琢磨出了点经验来,在一壶水见底之前,终于顺利把药喂了进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紧张出来的汗。
“冷……”没一会儿,榻上的人呢喃出声,她蜷缩着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明明才开春,却像活在地冻天寒的雪山上。
“你等着!”
贺青一下子站起来,将一旁的几条被褥尽数盖在她身上,连他身上的外衣都被他脱下来盖了上去,可她还在说冷。
“老……大夫,大夫。”本想喊个老头的,但一想榻上的人小命还在这小老头手里捏着,便收起了他的乖张性子,老老实实喊了几声。
老大夫正在后院滤药,贺青着了件单薄的里衣,靴子“哒哒哒”地踩过来。
“大夫,她一直说冷,盖了好几层被褥还在说冷。”他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老大夫把手上冒着热气的药碗往他手心一放,“喂进去,等发汗后就不会喊冷了。”
贺青连点头依言,可汤药刚出炉子,热气腾腾,烫得他连摸耳垂,换了好几次手。
他转身的时候,老大夫看到他的伤,叫住了他:“你肩膀那地儿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迟点再说罢……我先给人喂药。”人已经走远了,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傻小子,不是挺会疼人的嘛……”小老头咕哝道。
待他收拾完药渣,拿来烧伤的膏药时,贺青已经地给裹成蚕宝宝样的秦芷瑜喂完了最后一口药。
他动作生疏给人捻了捻被角,瞧着她惨兮兮的模样,不由怪道,难道自己生病时也是如她这般模样?
可想了半天,也没个生病的印象。
只依稀记得九、十岁的时候,在雍州凌冽的冬日里,他赤着膊与杨四叔家的刺头比赛泅水,赢了后被他阿娘梁小双拎着耳朵扯回家,之后倒是流过两日鼻涕。
其他……倒是没了。
“年轻人。”冷不丁地,肩胛的伤口处被涂了层黏糊糊的东西,贺青“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大夫瞧了眼榻上被裹成一条蚕蛹的人儿,慢悠悠道,“你瞧你不是照顾得挺好的,唉,你的小媳妇儿身子弱,是该好好学学怎么照顾人家。”
“她不是我的小媳妇儿!”贺青捂着肩,回首恼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