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光寺属荆州江夏郡香火最旺的一座庙宇,江夏郡串联淮、湟、浝三条大河,数多江河支流交汇于此,水路四通八达,时常作为南北调粮的中转站,是荆州乃至整个大魏漕运最发达的地区。
这座寺庙,便是坐落在这样一个水系与商业皆繁盛的交汇处,因为供奉的佛神多,百姓求拜灵验,庙里平日里便香火不断,不仅有荆州各地闻名而来的百姓士族,也有这些水路过来走南闯北的商贾过来参拜,祈愿一路顺风顺水。
今日时辰尚早,庙里的人虽三三两两,但各殿都续上了香火,贺青闻不惯这股味,打了好几个喷嚏后,兀自寻了个僻静之处,百无聊赖地等起前去探路的赵旭回来。
江家确实查不出什么东西来,除了那白斩鸡品行不端爱脚踩两只船外,余下的都尚可,江夫人热善好施,几个仆人老实本分,没有一个人明里暗地与太守府有甚联系,看起来像是个清白人家。
蹲了几天,除了脑袋平白跌了几块淤青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收获了。
幸而,韩云和赵旭那方没空手而归,他们在那滴水不漏的太守夫人身上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循着味儿,便找来了这里。
和尚庙啊……他眼神淡漠地扫着这半新不旧的寺庙,嘴角扯了扯,管他什么牛鬼蛇神,让他贺青碰上了,就算他倒霉!
就算是厉鬼也无妨,他勉为其难当回鬼差,掘地三尺也要将这孤魂野鬼勾回地府,蒸笼油锅体验一把,叫他重新认识一下什么叫不枉此行、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想着,手却歇不住,从怀中掏出在路上随手摘的野果,看着红里透黄的,心想滋味肯定鲜美多汁,不愧是他一眼相中的!
喉结动了一下,他随随便便在衣服上蹭了蹭灰,正准备往嘴里送,却突然听见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日不见卿卿,卿卿美丽更甚从前,直叫我日日思卿卿,夜夜不能寐。”
“想得我心肝儿都要碎了,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你瞧瞧,人都消瘦了。”
“讨厌……”两道声音黏黏糊糊,几乎都要缠绵到了一起。
本惬意放松地靠在墙上准备啃果子的贺青身体一僵,瞬间从墙壁弹起来,像只被吓到炸了毛的猫儿,寒毛根根竖起。
正想走人,可仔细一琢磨,这二世祖的话虽然跟在油锅里滚过一样,但听着倒是有些新鲜。
他身边都是些没文化的大老粗,直来直去的少有花花肠子,从前只能从戏文里才能听到酸得掉牙的话,雍州多战事,戏班子不常来,难得来一回,他都要挤过去提前占位……想着想着,便不由多待了会儿。
“为伊消得人憔悴,每天夜里辗转反侧,一闭眼都是你的模样,你的笑容,你的眉眼,哪哪儿都是你,叫我心乱如麻,彻夜未眠。”
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墙后的少年不由翻了个白眼,心中鄙夷,还能想个女人想得睡不着了?
可真没出息!
随着他翻白眼的动作,眼底的青色淡淡一扯,瑟瑟地挂在他的下眼窝,似有,又似无……
“咔嚓!”他用力地咬下一口果子,拐角处的鸳鸯一惊,闻声望来,待看见一张面容僵硬扭曲的俊俏脸蛋时,愣怔片刻,吓得相携跑了。
不一会儿,赵旭手中拿着一叠平安福赶来,“主子,找到那长痦子的和尚在哪里了。”
只是平安福还没给出去,抬头便看见矫健的少年眉头紧锁,脸色发青地仰头望天,不由疑惑道:“主子,您怎么了?”
贺青抿了抿嘴,吐出一个字——“酸!”
***
按照与太夫人的约定,秦芷瑜将杜玉昙送到那人身边让他去“劝”了,那两人都有分寸,加之小翠也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上完香后,她不再打扰,一出殿门便看见一个小沙弥在洒水,她带着桃柳上前问道:“小师傅,今日慧善大师可在?”
声音虽有带了些哑,可女郎的样貌出众,明眸善睐,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瞧见,小沙弥因多看了一眼,忙低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女施主请稍等,小僧去去就来。”
没过一会儿,便小跑着过来为她引路,“两位女施主,住持还在讲经,还请移步禅房等候。”
这位“慧善大师”,是普光寺现任住持,前几次她来寻线索,什么都没寻到,恰巧碰到他在替人解惑,解的又是“前世今生”的惑,出言时难免带了争锋相对的意思。
可这位住持却并无责怪她的无礼,语气依然心平气和,问得再多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目前看来还算可靠,如今她又从江石这里得了新线索,必然得过来旁敲侧击一番。
路有些远,待进了禅房后,她额头上已起了层薄汗。桃柳怕她着凉,关了门又闭了窗户,让整间屋子漏不进一丝风。
“莫要忙活了,过来歇一歇罢。”只是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压不住咳嗽。
“姑娘,咱们还是快回去罢。”桃柳担忧地拍着她的背,她不知道姑娘为何如此执着,她隐隐察觉到,带着表姑娘来为太夫人祈福是借口,让江郎君与表姑娘见上一面也是借口下的另一个借口,姑娘她……似乎还有别的目的。
秦芷瑜摇头,她打量着这件禅房,想起当日江石的话——“普光寺几乎所有的墙都是推了重建的,禅房比其他寺庙都来得小,墙壁也比之前厚了一倍蓰,据传当时上面说要建牢靠些,所以才多花了一倍蓰的石材去砌墙。”
但她敲过,墙是实心的,除了厚一些,其余与别的墙面也没任何区别。
她正聚精会神地低头观察着窗边的那堵墙,却蓦地被窗上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谁!”她不由后退,手慢慢伸向头顶的尖簪,正在这时,那黑影开了口。
“原来有人,我还当是间空屋子。”窗外的人听见禅房里传出一道软而沙哑的女声,神色诧异,手一缩。
秦芷瑜心砰砰狂跳,她缓缓放下手,眼里漾出一抹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欢喜。
是菩萨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了吗?她想。
不用看,她都能想象,少年说话时眉头轻挑、小痣在眼底轻轻跳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