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云过弯月,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四月的荆州,已断断续续起了虫鸣。
原本没有一丝人气的荒野,如今多了一盏透亮的灯。
漏风的茅屋内,废旧的躺椅“吱呀吱呀”响个不停,贺青烦躁地翻了个身,只觉得屋外的虫鸣糟心地吵闹。
身上那本就系得不牢靠的轻薄衣衫随着他的动作彻底大敞,露出精壮而结实的肚腹,一块块的轮廓分明,但床上的人浑不在意,他年纪轻,且身上热气足,穿与不穿皆不放在眼里,只自顾自斗气般又重重翻了个身。
“他果真……这般对我?”一双充着雾气的楚楚美目幽幽怨怨,又一次挣脱重重桎梏,不管不顾地再次撞进他的脑海里。
额角青筋一跳,他恼怒地睁开眼,两宿没睡好,眼底尽是青色。
恼人!
磨了整整两夜,一闭眼就出现,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她是在埋怨自己。
难得做一回好事,却还被人怪上,睡不着是理所应当的,他为自己这失眠的状况这般分析着,且越想越有道理,心里不由埋怨上了她,对她颇有微词。
眼光差就算了,还总是扰人清梦。明明是一副破画,却当个宝贝似的舍不得扔。
难道被那白斩鸡涂几笔,这白纸便能值上百钱了?
他冷哼一声,心中莫名气闷,蓦地似乎被什么虫叮到了,他的手“啪”地甩到肩膀上,撒火似的蛮横地用力挠了挠。
“布谷,布谷。”夜色中,突然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鸟叫。
贺青甩着袖子,背过身去,朝窗外吼道:“鬼叫什么呢!这里除了老子你看还有哪个活人?”
忒没眼色。
顷刻,一道身影从漏风的窗口闪了进来。
“主子。”赵旭不明白,对个暗号而已,怎那么大火气?放着胆子瞧瞧他,发现他下巴处有一块醒目的磕出来的大淤青。
用脑袋想就知道他又在哪里触了霉头,自从他的宝贝佩玉丢失后,这类“意外”变得更多了。
主子好面子,他也不傻,没直截了当地去戳破,只是隐晦道:“主子,要不咱还是去寺庙求几道平安符?”
将军夫人在临行前给他求了十来道平安福,但自家主子惯会阳奉阴违,表面拿了,实际早被他在路上嚯嚯光了,不是当做暗器插人胸口上便是用它抹人脖子沾到了血。
“老子像是迷信的人吗?”贺青“哈”地一声,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赵旭一噎,腹诽道那块碎玉您也不是宝贝的紧吗,从小戴着,天天放胸口怎么就不说迷信了?
“是属下,属下觉得自己需要去求一道。”赵旭十分有经验,主动往自己身上揽,反正到时候拿夫人压一压,他就算再想赖掉,一样会戴的。
“左右明日去那普光寺,顺道的事,顺道的事。”
“哼。”翻了个身,不予理睬。
***
天色微明,一辆马车静候于杜府大门前。
杜玉昙被拘在府里好些天了,先领着婢女上了马车,只是左等右等,直到圆日跃出山头,才等到姗姗来迟的秦芷瑜。
“让大姐姐久等了。”声音带着嘶哑,话未说完,便急促地轻咳起来。
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娇娇软软,可怜见的,像要咳进人心上。
杜玉昙忙下车搀扶她羸弱的身子,心疼道:“这是怎的了?”
“夜里惊梦,出了身汗惹了风寒。”桃柳小心地拍着姑娘的背,颇为自责。自己就睡在小榻上,怎就没早些发现呢!
“快回去歇息罢,今日咱们不去了。”杜玉昙做下决定,赶忙让婢女收拾东西回府。
“我无碍的,大姐姐。”秦芷瑜握住她的手,一张瓷白的小脸虽病恹恹的,但好在吃过药,精气尚且还不错,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一点儿也不显浊。
怕她拒绝,秦芷瑜低咳着拎着裙摆朝马车走去,哑声道:“桃柳,还不赶紧上车?”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还没到那份上,何况今日与人约好了要带大姐姐去的,便不能说话不算话,叫人白跑一趟。
杜玉昙最后拗不过她,只能无奈陪同去了,只是当她被秦芷瑜领到一处殿堂,待看见菩萨背后立着的书生时,绣鞋蓦地一顿,樱唇翕动,眼眶慢慢湿润……
江石长叹一声,从菩萨像后快步走出,将低声抽泣的女郎小心护着,径直带到了角落轻声安慰去了。
秦芷瑜看着两人的背影,眉眼淡淡地弯了弯,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她抬头,望着手持净瓶、庄严雍容的观音像,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
世人皆道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她原先是不信的。
小时候,京都的贵族都兴礼佛,有些家中还摆置了佛堂,而贵夫人们更是时常相携去寺庙拜一拜,求子去拜,求姻缘去拜,求丈夫升迁时去拜,遇宅院不顺心时也去拜。
“菩萨若是事事都管,那也忒忙了。”幼时的她便不信这些,只能悄悄和母亲说。
“阿瑜最聪慧了。”当时母亲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也”的鼓励,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不是只有贪心的人才去求神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才是最易将希望软弱地寄托于神佛身上的。
“桃柳,将贡品都摆上罢。”匆匆低下头,将眸色一应掩盖,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并,虔诚地闭上眼睛。
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流走,心中涩涩有些发胀。
对不起,菩萨,她又贪心了。
可他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脚下的这片府地上!叫她如何能忍得了?
“所有的一些皆由自己承担,只愿他这一世娇妻相伴、儿女双全”、“只要他平安顺遂,便已心满意足了”这些都统统不作数了好不好?
她后悔了。
好几个夜晚,她都梦见过他娇妻伴侧手抱稚童,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拥着娇妻逗弄稚儿,却不曾看她一眼。
梦中惊醒,心中涌起难以启齿的嫉妒。
他命里该有她的,该有她的!
纤长的睫毛起了雾气,她忍不住跪上前,在华贵庄严的菩萨像前虔诚许下她心底最真实的愿望:不思前世离相望,惟愿此生共白首。
日光从窗牖斜洒,淡淡笼罩在女郎周遭,只见她双手合并,虔诚地在观音像前磕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