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再来禀告时,便发现自家主子在茅屋前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个人划着拳,拳风凌厉,虎虎生威。
看是好看,就是划拳的人面色漆黑,表情狰狞,活像被人抢了媳妇一样。
他很不爽。
赵旭意识到这个问题后,突然觉得要是自己贸然上前打搅挺没礼貌的,正打算缩头跑路,便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讲。”
赵旭一听这“有屁快放”的语气,立马识趣道:“江家的事有眉目了。”
贺青一听,眉梢轻挑,待听完他的话后,他思忖了片刻,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嗯,偶尔要放放风,换换心情。
这梦,是断不能再做了。
***
杜玉昙说,她与江石是几年前在南街巷口处一个卖豆花脑的老妪的摊子前相遇的,这豆花脑摊子摆了好多年,但这个年轻的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妪的豆花脑只卖两种口味,甜的加一勺浓浓的红糖水,咸的淋上一层卤,佐榨菜与葱花,一个甘甜,一个香咸。这两种口味她都尝过,爽口嫩滑,滋味皆是极好的。
但书生不同,他站在摊子前,与一堆食客争论——咸甜豆花脑,哪味更正统。
“《书》中有云,咸有一德,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书生气红了眼。
“你,你这是狡辩!”有食客不服,此“咸”与彼“咸”岂可一样!
“《国语》有云,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
“《诗》中又有云,周邦咸喜。克咸厥功。”
“清白豆腐,岂容红糖玷污之?天地大无耻,正义死节,当在今日!”书生怒道。
杜玉昙还是头一回见到为一碗豆花脑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她在后方听了许久,在两队人马歇息的间隙,朝老妪小声道:“阿婆,我要一碗咸豆花。”
书生错愕回头,四目交汇,杜玉昙不自在地垂下头,与小翠拿了豆花便匆匆离开了。
再见时,因为一块被风吹走的绣帕,两人搭上了第一句话。
书生叫江石,人确如山石一般固执。他不常来,他要考功名,杜玉昙也不常来,她要跟母亲学女红,习管家之道。
有时遇上了,两人会背对背小声说上几句,没有遇上,杜玉昙也如平常一样,点一碗咸豆花,安静地吃完便与小翠离开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渐渐有了默契,似乎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隔在两人之间,但无论是江石,还是杜玉昙,谁都没有去捅破它,只是来的日子更为统一了。
每月的初一与十五,包子刚刚热乎出炉的时候。
而今日,恰是四月十五。
秦芷瑜按照她说的,天一亮,便带着桃柳出了门。
她到的时候卖豆花脑的老妪刚刚放下挑担,包子铺的包子还在大锅上蒸。
老妪看到一位如天上玄女似的女郎在她的摊子前驻足,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赶忙将遮在墙角的桌椅板凳搬出来理好。
她谢绝了桃柳的好意,在第一位食客坐下后,手往围裙上搓了搓,弯腰问道:“女郎是要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秦芷瑜笑眯眯道:“甜口的。”
只是这豆花还没上来,便见到一个清瘦的书生样的男子走到摊前,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是时兴读书人最常穿的儒装,模样周正,走动时衣袖显露棱角,似乎里头卷着一本书。
“阿婆,还是老规矩。”他在秦芷瑜对面不远处坐下,从袖中掏出书来,静静翻看起来。
“哎。”老妪应了一声,将甜豆花摆在了秦芷瑜跟前。
今日出门她并没有戴上帷帽,秦芷瑜边舀着豆花,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红糖汁配上豆花脑,确实美味,秦芷瑜忍不住想,要是将红糖换成蜂蜜,味道会是怎样的呢?
肯定更好!她可是个坚定不移的蜂蜜党!
她吃得秀气,可速度却不慢,没过一会儿碗就空了,而对面才刚摆上一碗热乎的咸豆花。
观察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假装不经意间丢了帕子,怕他看不见,特意找了个刁钻的角度丢在他鞋面上。
“呀!”一声轻呼,可算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石看着眼前的绝色女郎,微微一愣,但这愣住的原因太半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引起的。
顺着她的视线想看自己的鞋面,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放下书,捡起来递给她,“女郎,你的帕子掉了。”
然后便没了下话。
但秦芷瑜的目的已达到,她道了声“多谢”,便顺势坐到了他对面。
“郎君看的可是《考工记》?”她搭话,心里却有些诧异,《考工记》虽出自《周礼》,但这本书主要还是记载了先人在做工时遵循的规制与方法,涉及到房屋宫室、水利车舆等诸多工艺,实在算不得是本正经的科举考学书。
转念一想,他父亲生前是在工部任职的,爱看这类书册也正常,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正合她意?
她这次来,除了传信,还另有目的。
普光寺之事她反复推敲过许多遍,总觉得当年江侍郎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全程参与了修缮规划设计的副监,怎会在寺庙即将竣工之际便如此巧合被山匪害了?且还搭上几个同出的匠人。
但凡和普光寺扯上点关系的人,她都会慎重对待。
对面的人眼皮都没抬,舀了一勺豆花,淡淡“嗯”了一声。
见了他这一点儿都不热络的表现,秦芷瑜心中满意,于是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往建筑方面掰扯。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江石的话总算多起来了,他皱着眉纠正秦芷瑜在工料定额上的错处,一板一眼不留情面道,工料定额与拨出的预算紧密相扣,像她这般儿戏,房屋迟早因人料矛盾而坍塌。
“那寺庙呢?如果要修缮一座寺庙,可供人规整的范围有多大?如若要大修大改,可是能行得通?”秦芷瑜委婉地切入正题。
江石并没有给她具体的答复,而是道:“须得看原寺庙是如何的。”
“譬如,像我们荆州的普光寺呢?”问出后,她喉咙便有些发紧。
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很特殊,江石眉头微皱,没再说话。
秦芷瑜叹息,她还是太着急了。
一时无语,两人便这么坐着,桃柳立在一边拨弄指甲,旁边新鲜出炉的包子已经卖得只余下最后一屉,江石的心思终于不在书上了,眼睛时不时往巷口瞧。
“郎君吃完了,怎生还不走?”她故意问。
江石没理她,恐怕心里还在想这不请自来的女郎何时才走,莫要打搅了这难得的日子。
这一眼又一眼的频率,恐怕都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了,秦芷瑜也不恼大姐姐口中这块“顽石”的无礼之举,反对他的表现尚且满意,因此不再逗他,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推到他跟前。
“这是……”他惊愕,眼睛睁大,嘴巴微张,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
秦芷瑜笑眯眯道:“我姓秦,是杜玉昙的表妹。”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仔细一瞧眼前眼生的女郎,倒还真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那她……”他急问。
“至于她今日为何没来……看了你便会明白……”说至此,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还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
眼前的男人略带欢喜拆开信,可逐渐,欣喜荡然无存,他紧握着拳,脸上闪过悲愤,闪过愤怒,闪过自责,最终气得脸涨得通红,从牙尖挤出几个字:“欺人太甚!”
欺霸一个弱女子,乘人之危,简直无耻之极!
“你会带她走吗?”秦芷瑜问。
这话的底下仿佛是道断桥路,眼前的男子双手颤抖,可却低着头,一个字也承诺不起。
就当秦芷瑜觉得不会听到他的回答时,江石终于松开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艰涩沙哑,“若我说不会,你会不会觉得……我辜负了她?”
秦芷瑜摇头,“不会。”
江石不是个光脚的,他尚有寡母在世,尚有心中抱负未施展,在世上有牵有挂,叫他放弃寒窗苦读的十余年,抛下一切带着杜玉昙一道去私奔,便是叫他陷入不孝不忠不仁。
他父亲去得仓促,家中一夕之间败落,他尝过所谓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的滋味,当初母亲忍着泪变卖了宅子与他回到了荆州,咬牙供他读书,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叫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叫那群白眼狼好好看看,不争脸面也要争口气!
走?他能走吗?江石苦笑。
“我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他缓缓放下信纸自嘲道,杜家断是看不上他这落破户的。
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因为他家中失势,就因为他无功名傍身,就因为他年少无财,自己心爱的女子便要被迫嫁给一个蛀虫,嫁给一个无赖孬种!
手又握成拳头,他的表情悲愤而痛苦,“再多等我一年,再多等一年……等我上了那金殿……”
上了金殿,榜上提名,骑着高头大马诚诚恳恳上杜家提亲,再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自此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可惜,对于杜家老太而言,真金白银可比那浮在天上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才华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