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许是昨日提到了陆远卿这个名字,秦芷瑜夜里接连做了几个噩梦,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日起来,面色有些憔悴。她坐在铜镜前,难得让桃柳替自己抹了妆粉与口脂,遮一遮过分苍白的面容。

桃柳抹完口脂,忍不住又调水蘸了螺黛为秦芷瑜细细描眉。

晨间的日光漏进来,步摇轻晃,金影度雪腮。

桃柳一时看得出神,倘若说平日里的秦芷瑜如碧潭水间一朵清丽的木芙蓉,那跟前眼如秋水妆成的倾城美人,便是一枝百花间的富贵花。可她却又比艳丽的牡丹多了分柔弱娇怜,这分娇弱恰恰刚好,多一分便显得尖锐,少一分便缺了丝楚楚怜人的味道。

这幅模样不肖斗艳,便能一眼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桃柳不由狂妄地想:这天下的男人,不论姑娘选了谁,管他皇亲贵胄还是富贵权臣,那都得算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车夫已在杜府门口备好马车,秦芷瑜携着杜玉昙一出府,便见穿着艳丽的母女俩瑟瑟站在马车前,被马夫强硬地挡在了外头。

“我说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我那外甥女昨日就答应我们了,你这样苛待你家主子的舅母与姐妹,回头我便让她将你发卖了!”

身体却诚实地离面无表情的强壮车夫隔了五大步的距离,似怕他,嘴却又不甘心地嚷嚷。

“什么舅母!哪来的舅母!”桃柳几步上前,用身子将两人顶开。没脸没皮,小方氏早先行一步自行坐马车去了太守府,她算哪门子舅母!

“啊!你这!”但看到秦芷瑜就在跟前,“死丫头小蹄子”几字硬是咽进了喉咙。

“阿瑜,不是姨娘说你,你这个下人,不懂规矩,还是尽早发……”沈氏还想说什么,秦芷瑜就对车夫点点头,打断了她。

“姨娘,时辰也不早了,还是让表妹先上车罢。”说罢,拉着杜玉昙便先上了马车。

沈氏眼睁睁地看着杜玉昙文文静静地坐上马车,“那我……”

杜玉昙上马车了,那她坐哪里?

昨日也没说要带杜玉昙呀!

“姨娘,您随意!”桃柳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便跳上车辕,催促着车夫快走。

沈氏一身贵妇华衣站在路中央,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随即一拍大腿,府里唯一一辆马车被小方氏驶走了,天娘咧!那她坐什么呀!

一上马车,杜玉梅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马车的内室,快到太守府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亲娘被落下了,掩下妒忌,她弱弱道:“瑜表姐,我姨娘她……”

要不怎么说杜玉梅是个坑货呢,秦芷瑜用袖子挡着嘴,婉婉道:“太守府离杜府不远,你姨娘广交善缘,法子定然多,表妹请放宽心罢。”

一听“广交善缘”四个字,杜玉昙便不由想笑,沈氏那张嘴,只有不开口的时候才不会得罪人。

阿瑜调皮。

但她天性良善,做不出给人难堪的事,便捂着嘴撇过头去。

***

今日太守府门庭若市,格外热闹,太守府的小厮丫鬟都是小跑着办事的,秦芷瑜交上拜帖后,一个自称是顾夫人院里的小管事跑着过来说为她们带路。

可走到一处连廊时,却被一气喘吁吁追来的厨子叫去了,看出管事的为难,秦芷瑜与杜玉昙对视了一眼,“管事去忙罢,我们自行过去。”

小管事连道数声“不好意思”,他环顾了一圈,视线定在一刚想右拐跨过门的人身上。

“哎,你过来。”他大声道。

对面的人似乎没想到被人叫住,指了指自己,似是发出疑惑:叫我?

“就是你,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闲逛什么呢!赶快滚过来带人!”小管事吼道。

贺青是谁,雍州军营一霸,从九岁起除了自己那个铁面无情的义父,压根就没再被人用过这种语气呼来喝去过!

所以第一反应:这秃头叫我?

第二反应:敢使唤老子?

最后化为:还有事情要办,忍!

于是,他按住自己的手,低垂着头,眼角一撇,学着旁边小厮的姿势小跑着过去。

随即,秦芷瑜就看见一个身着藏青色小厮服的颀长男子踩着别扭的小步子跑过来,他低着头,似是胆怯,叫人看不清面容。

高束的头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落在一边,发梢轻扫他的脸颊,他似是不耐这些顽皮的头发,克制地往后甩了甩。

这些少年心性的小动作落在秦芷瑜眼中,莫名让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应该比他外表更年轻一些。

且这身形……不知为何,总给她一股熟悉的感觉。

可自己何曾接触过太守府的小厮呢?

“新来的?”小管事弯腰去看他。

“嗯。”他往后躲了一下,把头低得更低了。

一大老爷们还害羞上了,这都招了什么人啊!

小管事知道不久前府内因办宴招了新人,故看到眼生的也没怀疑,他直起腰,也没闲工夫去问其名字,直接带着指使的语气命令道:“你,把客人带到澜竹园。”

一转头,又换了副表情,满脸笑容道:“各位女郎,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那小人便先行退下了?”

得到准许后,他便与厨子匆匆走了。

“三位客人,请随我来。”小管事一走,那人动作便没了畏畏缩缩的模样,开始随意起来,可头仍低垂着。

虽在脸上抹了些东西,但贺青依旧谨慎地没抬头,他看过太守府的地图,知道澜竹园在哪个方位。

贺青埋头走路,只想快点送完人再去那细作的住处查探一番。太守府设宴,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起先他根本没注意带了什么人,他不关心,也不在意。

可总有些烦人的东西扰乱着他的感官:绣着昙花的小巧绣鞋如此眼熟,鲜嫩如菡萏的裙摆一直在他眼角处荡漾,清浅的呼吸因为他带路的速度显得微微急促起来,鼻尖传来一阵参杂着药味的香气,不浓,还怪好闻的。

他无意识地放慢脚步,忍不住又多嗅了几口。

离他最近的秦芷瑜:?

喧闹声愈发逼近,除了她自己,没人发现他这近乎冒犯的举动。

远处不知是谁说了声笑话,莺莺燕燕娇声笑闹,贺青被吵得脑袋疼,却猝不及防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他小心留意了几秒,待发现似乎没人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后,便又挺起了胸膛。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心道:不就是寻常香料的味道吗?回去便让赵旭给他也整一罐子!

“澜竹园到了,三位客人自便,小的先退下了。”说罢,也不待人回应,便大步走掉了。

秦芷瑜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着疑惑,他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

设宴的澜竹园有一片海棠林,夫人们相携入海棠林赏花去了,女郎们则三五成团地在石桌石凳边或赏花吟诗,或嬉戏笑闹。

杜家虽没落了,但杜玉昙时常跟着小方氏出席此类宴会,这些夫人小姐就算是看在方家的面子上,也会给小方氏一份颜面。

且杜玉昙素来文静,性子软和好说话,这些闺阁女郎们向来愿意与她交谈。

“玉昙,这位便是京都来的秦表妹罢?”众女郎眼里掠过惊艳。

知晓她的身份后,自然有上来攀好的女郎。由于这场赏花宴别有深意,女郎们的话题不过多久就转到了婚嫁上头。

“年前便听闻京都陆家公子定了亲,如今见了秦表妹,我才方知什么叫郎才女貌。”口吻羡慕。

一声“陆公子”,女郎们纷纷围了过来,“可是‘魏京双璧’那位陆公子?”

得了那位女郎的肯定后,即刻传来一片叹呼与吸气声。

魏京双璧,大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人杰辈出的京都,称得上圣上一句“双璧”的称赞,那该是何等才情!

而陆远卿,便是这“双壁”中的一璧,其出生显贵,自幼以“聪慧”著称,年纪轻轻便已与一群中年人平起平坐,任四品兵部侍郎之职,直叫在国子寺编修的六品状元郎钦佩羡慕不已。

更不论其丰神俊朗的外表,翩翩公子,人中龙凤,谈起陆远卿这个名字,皆知是个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到的神仙人物。

秦芷瑜没想到荆州的贵女这般热情,她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她们的问题,违心地顺着她们的意思夸赞陆远卿。

语气不热情,却也挑不出错。

倒是一旁穿着一身华丽衣衫的杜玉梅被冷落了,她揪着绣着彩凤蝶新备的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谈笑的女郎们。

殊不知能来这里的女郎们哪个不是人精堆里出来的,今日你穿了什么,抹了哪家胭脂,戴了多贵的首饰,几眼就能给你瞧出来。

不过是知晓杜家后院的情况,且自持身份,不愿去搭理她罢了。

见她先沉不住气走过来,便有女郎手痒地上去接招。

“杜妹妹这身衣裳好生华丽,娇俏得就如花中彩蝶,竟是从未在荆州见过。”

“确是,这外纱薄如蝉翼,流光溢彩,像是把天边的彩云都织进了杜妹妹的身上。”另一女郎给杜玉昙一个“你就瞧着罢”的眼神,不顾她的阻拦,也围了上去。

杜玉昙瞧着杜玉梅成为焦点后一副不自知的的享受模样,略带着急地看向秦芷瑜,却见柔弱的阿瑜表妹此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那笑意又不见了。

“大姐姐莫要担心,我相信表妹心里有分寸。”秦芷瑜安慰她。

一句“分寸”刚落下,便见那圈子里的调调变了风向。

“如此新颖的式样,莫不是京都盛行的那什么锦缎罢,妹妹哪里来的?”

杜玉梅才被当成焦点,自是不愿说衣裳是别人赠的。

“瞧我这记性,倒是记不住叫什么锦缎了,衣裳既是杜妹妹买的,妹妹定是知道。”

“对呀,杜妹妹可别瞧不起我们这些乡巴子,快说与我们听听。”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有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自己买的和借别人的果真不一样,时兴布料的名字都分不清。”有人笑道。

“就像有人拎不清自己的身份,有的野鸟披了件衣裳就以为可以混进鹤群了。”更为直接了当的嘲讽让杜玉梅瞬间白了脸。

自尊心受到□□,她紧紧扣着手心,不甘心又不敢怼,“我,我要先出去一下……”

慌乱中装作不小心的样子踩了几人几脚,惊呼中有人伸手推了她一把。

杜玉梅没站稳,扑倒的方位恰巧立着端了杯茶走来的秦芷瑜。

“小心!”有人喊道。

混乱中,秦芷瑜的衣衫还是被茶水波及到,杜玉梅整个人扑倒在地,没人去搀扶她,反而都围过去关心秦芷瑜有没有被烫着。

杜玉梅的膝盖、前胸、和手心都隐隐作痛,她想起清晨那马车内低调奢华的内饰,想起那人衣橱里华美的衣裳,想起方才众人眼中的不屑与嘲笑,指甲紧紧地嵌入手心。

“那边是谁家女郎?怎趴在地上,如此不成体统?”海棠林中,夫人们赏花归来,一眼便瞧见了地上那抹亮色,皱眉道。

已有夫人犹豫地看向小方氏,“似是杜家庶女。”

一句话,便把杜玉梅踢出了今日的相看局。

杜玉梅咬紧牙关,心中又不由怨起了迟来的姨娘,她擦着眼泪站起来,不顾礼仪与自己的狼狈,掠过众夫人一瘸一拐地跑了。

秦芷瑜瞧着差不多了,也借口要去更衣,拒绝了表姐的好意,独自带着桃柳离开了。

刚踏出澜竹园,她便觉得浑身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