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十八年春,边关大捷,狁狄被扫至玉陽关外,连退数百里。
消息在信使日夜兼程马休人不休的急送中,传入了大魏腹地、水系最为交错发达的富庶之地——荆州。
一连半个月,这皆是荆州百姓茶余饭后最常谈起的话题,原因无他,只因那狁狄着实无耻,分明只是一茹毛饮血的游牧小国,却总妄想吞并雍州,仗着其强盗本性无端挑衅大魏,滋事骚扰边关百姓,左瘙右挠令人防不胜防。
这一仗,打得可谓是大快人心!
时值春日,在荆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上,一娇美人倚窗坐于茶楼中。
“姑娘,你说气不气人,这沈氏不过是个姨娘身份,还是个表姨娘,竟也敢把主意打到姑娘头上!”
“想给她闺女抬轿子?”婢女掀了掀嘴皮,不屑道,“呸!她也配!”
秦芷瑜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伸出手接过窗外飘来的杨絮,小小的絮团在莹白的掌心轻轻滚动,她有些晃神。
是呀,这幅热闹的光景,任谁能想到呢?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如斯强盛的大魏一夜倾覆,狁狄无情的长.枪.刺入这片土地。这座城,她脚下踩着的地,都将被如注的鲜血染成红色。
黄泥浸成血泥。
国中无君,城中无人,只余堆成山的皑皑白骨……
“姑娘?”
桃柳一声叫唤勾回了她的魂,秦芷瑜倏然收紧手掌,将误闯入掌心的杨絮一同掩于袖中。
抿了一口早春的新茶,她抬头,莞尔一笑,对桃柳轻言细语道:“不过是共乘一辆马车罢了,届时也将大姐姐一并邀来,咱们的马车宽敞,便是再多两人也不打紧,莫要再说了。”
她说的是明日荆州太守府做东设下的赏花宴,众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皆知赏花只是个由头,把这些个夫人小姐聚在一起相看相看才是真的。
今日觅个好婆家,挑个俏儿媳,明日荆州又多了一双璧人,太守夫人应是乐见其成。
而对于沈氏母女来说,眼看杜府逐年败落,给的月钱一年不如一年,两人自然着急,遂挤破头都要趁此机会去争上一争。
若是相到了个贵夫婿,将杜家嫡出的大小姐比下去,那才叫个扬眉吐气。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面子仗势里不能输与旁人。
桃柳撇嘴,“图咱们马车宽敞?我看她们母女俩图姑娘你的身份还差不多!”
荆州杜家是秦芷瑜母亲杜氏的娘家,荆州士族多,杜家往上数三代,也是个辉煌过且有些底子的名门士族,可这往下数三代,到了杜氏这一代,一众子孙却皆不善经营。
坐吃空山,没落也是常理之事。
幸得杜家三小姐觅得一门好亲事,嫁入侯府,夫君虽不能继承爵位,但极为争气,自己挣了个正三品官封,任礼部尚书兼国子祭酒,掌天下之大学。
秦九韫之女,这样的身份,别说荆州,就算放在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
“让姑娘你替她们开路,她们好垫着脚去觅高枝,我当沈氏昨日为何惺惺送来两匹云锦,原是等着姑娘给杜玉梅抬轿子呢!”桃柳忿忿。
“外祖母常在信中提及,姐妹之间要互帮互助。”秦芷瑜只柔柔说了一句,点到为止。
沈氏的女儿……回想当初杜玉梅做下的事情,她笑得愈发温柔。
然而比起将人一下子扼杀于胎腹中,她似乎更喜欢让其在应有的位置继续发挥余热。
“姑娘就是这般良善!”桃柳嘟囔了一句,丝毫不知自家姑娘心中所想。
若是知晓了,怕是也会权当耳聋眼瞎,再诚恳地叹一句:“姑娘良善!”
秦芷瑜瞧着这傻丫头,婉婉笑着,也不去驳了她。
美人一笑,四周仿若皆褪去了颜色,桃柳看着自家姑娘带着些许苍白我见犹怜的面容,心中不觉可惜,要是姑娘生了副健康的身子,该是哪般颜色!
临窗灌了些风,秦芷瑜忍不住小咳了几声,桃柳如临大敌,立马转身去关上了窗子。
街市上喧闹的声音被隔在窗外,楼下说书人的声音反而愈发清晰。
“要说这孟公子与俏嫂子的腌臜事被方家小姐知晓了……”说书人声音朗朗。
秦芷瑜抿了几口热茶,喉咙才好受了些,她瞧着又是给她润口又是给她披衣忙上忙下的丫鬟,以及她略带指责的眼神,自知理亏,“只是透透气罢了。”
见桃柳欲张口,她当机立断堵住了她的嘴,“呀,瞧这天色,也不早了,该回府用午膳了。”
唤来店小二上楼结账之时,楼下大堂中听书的茶客们已经不满茶楼的说书先生天天炒冷饭,开始坐不住了。
一段故事连说三遍,谁耐得了。
“来点新鲜的!”有客人喊。
“我们不要听叔嫂间的腌臜事!我们要听狁狄被打跑的事!”
“对,我们要听镇国大将军上阵杀敌的故事!”一茶客大声应和。
“镇国大将军的事哪有小将军的好听,此次大将军只坐镇后方,要听也听这次冲锋前线提了敌方将帅人头、立了头等功的勇猛小将军的故事!”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对对对,听小将军的。”此提议得到了更多人附和。
扬名许久的大将军自是没有这突然冒出的小将军来得有吸引力,人们太半更喜爱略带神秘色彩的传奇。
春日温暖的阳光铺洒在街上,茶楼里闹哄哄的,连门口打瞌睡的乞丐也睁开了眼,眯出一条缝。
“稍安勿躁,各位客官,稍安勿躁。”
说书人在众人屏息时,忽然一笑,说出了今日茶客们最想听到的话,“那今个儿咱们就说说,这镇国将军麾下的小将军,是如何打跑狁狄贼子的!”
楼上,适才站起的秦芷瑜听到“镇国将军麾下的小将军”一句时,动作一顿。
在店小二和桃柳的注视中,又柔柔弱弱地坐了回去。
神色自若地用白皙纤柔的手指朝着桌上的小碟一点,婉婉道:“这桃花酥甜而不腻,口感极好,劳烦小二哥给我们再来一份。”
“适才想起来,应与外祖母带一份。”
桃柳一听,才恍然大悟,她朝店小二补充道:“要包起来的。”
软软和和的几句话,再得了一声“小二哥”,店小二登时如沐春风。
即便与女郎隔着一层帷帽,瞧这扶风弱柳的身姿与周身自带的书卷清气,他也不难想象遮掩在里头的芙蓉色。
荆州士族贵女多见,可对茶楼小二柔声细语的贵女不多见。
在那凶巴巴婢女的注视下,他猛地回神,“好嘞,女郎且等着!”
并用最积极的速度下了楼。
竖着耳朵听着楼下话音的秦芷瑜自是没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对峙。
她摸着杯子沿,心中好奇:小将军?那个……上一世在断魂岭,与数万部将一并消失了的少年将军?
“要说这小将军呀,传言是镇国大将军之子,据说此子一落地,这天上的风云就变了色,狂风卷乌云,那叫个异象丛生啊!当时道观里就有高人批了:此子乃非池中物!”
茶楼门口那衣衫褴褛的乞丐听到此,嗤笑一声,复闭上眼睛,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瘫躺着。
“呀!我就知道!这手提狁狄百余将士头颅的小将军,怎会是个白丁呢!”那人一拍桌子,“小将军定是不愿辜负他父亲的期待,每日勤学苦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坐在后方的茶客呛了口茶,捂着嘴咳嗽起来,对关心他的茶客连连摆手,“无,咳咳……无碍。”
就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对,被父亲拿着腰带抽得到处乱跑,最后顶着缸倔强地迎来世界上第一缕阳光的普照,也算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对,也算,也算。
“那是必然!”说书人一副知情人的模样,“小将军十年如一日地苦练,终于在父亲的肯首下,上阵杀敌,他心里那个愉悦呀,一想到百姓淳朴灿烂的笑脸,一想到父亲‘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宽慰笑容,他心想:为了大魏,冲了!这一冲可不得了啊,好了,不得了,屡立军功!”
他两手一拍,看着座下动容的茶客,心道吹这方向准没错。
“诸位想不想知道小将军是如何击退敌兵的?”
“先生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罢。”
“众所周知,玉陽关地势险要,敌人攻打不易,可咱们要出去打人家,也困难。周围都是沙地,哪容得下人去埋伏?”
“可咱们小将军是谁,他带着一支队伍,连夜埋伏到敌军周围,卧在沙里,不吃不喝不睡,连夜守着,守阿守,眼看天边翻了鱼肚皮,果不其然,那狁狄又出来叫嚣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敌军走到跟前,刷刷刷,地下就窜出来数十人,狁狄哪见过这阵仗,都吓傻了,终是自乱阵脚,溃不成军!”
“好!”有人拍手喝彩。
“小将军好样的,有勇有谋,真真是虎父无犬子,大将军后继有人啊!”
起先呛了茶的男客也一同随人站起,憋着笑使劲鼓掌。
坐在他不远处冷着脸的男子瞥了他一眼,又不着痕迹地看向门口那邋邋遢遢伸着懒腰的乞丐,竟哑口无言。
乞丐懒懒散散枕着手臂,翘起的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挂在脚板大拇指上的破鞋也跟着一摇一晃,让人忍不住担心,要掉了。
说书人很满意这氛围,继续道,“小将军提起刀,那一刀下去,数十个狁狄人头,哗哗哗,全掉了!这人还骑在马上,头全落到地上了。”
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像咱们割麦子一样。”
门外的乞丐“嗤”地一声,心想:割他个头,老子可没割过麦子。
心里这般想着,眼神又不着痕迹地往里头扫了一圈,将大堂众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后,又不动神色收回了视线。
气氛正是热闹之时,不禁有人问道:“那小将军这般神勇,可有婚配?”
“这倒是未曾听闻过。”战场之事大家没亲历过,他可以捡着编,但这婚事……早晚会穿帮,说书人在这种问题上,显得略微谨慎。
“但大家不妨来猜猜。”他收到掌柜的眼神示意,知道是让他再镇镇场子,叫茶客多点些茶果,于是就起了个由头。
“大将军身有爵位,这小将军身份金贵,选妇自是从京都的贵女中选。”
“听闻圣上还有两位公主未出嫁,这小将军会不会是咱们大魏未来的驸马爷?”
“两位公主才几岁!要我说,还是将门配将门,定远侯的幺女就不错。”
“要小将军娶个夜叉回家?亏你想的出来!不说别家,听闻太尉之女冠绝京都……”
“不对不对,该配个贤淑的才女,礼部尚书家的千金,秦大人还掌管着国子寺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众说纷坛,将京都喊的上名号的贵女都搬上了台。
贺青用手捻着从身上这件破烂衣裳中扯下的线头,心中不屑,呵,京都的娇小姐?
这些个富贵窝里出来的,怕是提半桶水都是要了命了。
他要是娶回家,还不得供着?哪天磕着碰着,指不定还赖他供得不周到!
夏虫不可语冰,他不与这群俗人一般见识。
秦芷瑜冷不丁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顿觉无趣,没待他们拉出更多贵女名字之时,便已带着桃柳下了楼。
在七嘴八舌一片喧闹的声音中,鞋底敲击木板的轻微细响在习武之人的耳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贺青眯着眼,瞧见了女郎的帷帽被风掀起一角,不慎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以及细腻圆润的耳垂上,小巧怜人的一点红痣。
微透的轻纱轻荡,柔美的轮廓若隐若现。
愣神之际,冷不丁脚背被谁踩了一脚,他不爽地回头,神色不善地瞪着那迅速缩回了脚的小胖子。
“娘,这脏乞丐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