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尾声二

冬天的第一场雪即将来临时,宴清正在缝制一个布娃娃。

窗外冷风飒飒,屋内却似春日般覆满暖意。

她倚在床榻,他抱着膝盖,乖巧坐于床角。

只见宴清手?指快速翻飞,针线拨动穿梭,手?心里的半成品初显模样。

小鱼乌黑的瞳孔倒映出活灵活现的布娃娃,昏黄的烛火下愈发明亮。

这?是一个缩小版的宴清,穿水绿色的襦裙,披头散发,虽不及现代工业品的精美工巧,却也显得细致精良。

宴清仍在低头穿针引线,小鱼起先还?算沉稳,时间长了便按捺不住,悄悄换了姿势,放轻手?脚慢慢靠近。

若不是她忙于做活,看见这?幅画面怕是以为自己养了一只猫,正蛰伏突袭。

“清清,这?是送给我的吗?”

小鱼已爬到身侧,慵懒地舒展身体,撑着一只手肘看向宴清,眼里盛着一汪盛满星河的清流。

宴清微微一笑,偷闲伸出一双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小鱼得寸进尺,主动蹭了上来。

“是的。”她笑容愈大,宛如绽放的花蕾。

得到确定,小鱼惊喜万分,对此物喜欢得不行,趁宴清松手做其他事,悄悄拿了玩。

看书也罢,吃饭也罢,每次她回过头就能看见娃娃头上扎起了小辫子。

宴清扑哧一声笑起来:“好看吗?”

“好看。”小鱼捋了捋辫子,盯着她的头发说,“不过还?是清清最好看。”

看到他蠢蠢欲动,想要对自己头发下手?的样子,宴清大方地转身:“你也替我扎个发髻吧。”

然而他第一次绾发,手?法生疏,几次三番将头发盘绕起来,都以失败作罢。

最后勉强编了一束麻花辫,简单利落至极。

他两眼亮晶晶的,一脸求表扬。

宴清摸了摸他的头,鼓励说:“小鱼真厉害。”

他开?心得不得了,变成圆滚滚的模样在厚实的棉被上打滚。

宴清戳了戳他,两眼笑成了月牙儿的形状,不看这?破败的身体和?晦暗的容颜,此时她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星光,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璀璨。

在一人一鱼欢愉的笑声中,雪花悄悄地降临了。

细细白白的雪花从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起初像是春天树底下被风吹落的梨花瓣,朵朵精致晶莹,后来下得愈来愈密,犹如鹅毛般覆盖住整片大地,将枝梢、屋顶染上洁白的颜色。

宴清只能透过一小扇窗户看到这一美景,觉得不过瘾,还?想去屋外细看,可腿脚早已无力下床,身体被寒风吹到浑身上下都会打寒噤,恰好通风透气时被她看到,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表情。

在一旁的小鱼看得分明,摇头说:“不行,外面冷。”

他用身体掩盖住外面的世界,又觉得不够,还?回过身子把开?了个缝隙的窗户关闭。

宴清露出个可怜巴巴的眼神:“我好久没出门了,实在是闷得慌,小鱼~”

把身子悄悄靠在他的身上,还?摇了摇他的胳膊。

一向是小鱼向她撒娇求人,这?回轮到宴清,他压根就受不住,一听到她刻意软绵的声音那颗想要坚定的心脏就开始摇摇欲坠,往天平的另一端倾斜。

他坚决的表情开?始变化,出现了犹豫,但?一瞬间又消失不见,继续摇头说:“你会着凉的,我看书上说,伤寒会导致发热,甚至还会……总之后果很严重。”

“我不想剩下的时间都在床上,盯着这?一隅之?地直到死亡,想看看雪花,看看院中的冬青树。”宴清再接再厉:“就一小会,嗯?”

小鱼眼神随着她的话语变得暗淡无光,这?几天的时光,两人谁都不提即将面对的分离,假装和?平常一样,而她撕开?了真实的假相,让残酷的事实从狰狞的未来流露出来。

他抿着唇,觉得自己的话语变得苍白无力。

沉默对视片刻,宴清坚定的神情未有变化。

小鱼终是点头了,将整床棉被把她密密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颗脑袋。

宴清:……

他双手?将她整个抱住,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任鱼欺辱,柔弱无力的小人鱼了,妖力比以往提升了一大截,虽然容貌仍然是个少年人的模样,身体的力量却已是接近成年。

即使如此,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逐渐衰弱,无能为力充斥着整颗心脏。

几个念想在脑海中浮现,辗转之间已到门口。

木门一打开?,一阵寒风吹拂而来,扑在宴清脸上,她禁不住想咳嗽,又担心小鱼会一个回头关上门,憋得脸都红了。

缩了缩脖子,视线落在院中的半空上,雪花洁白无瑕,美不胜收。

自从小鱼来后的日子,她腿脚逐渐无力后便未下过床。

许久不曾看到那锦绣绮丽的景象,未体会到深居家中没有的生机蓬勃。

一年四季常绿的冬青树,在雪地兴奋蹦跑的小孩子,周边邻居探门而出的交谈声。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早咧。”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一定好。”

寒冷的冬季也是热闹非凡,宴清有些着迷地看着看着,雪花簌簌飘在她的脸颊、眼睫毛上,一瞬间融成一粒粒透明的小水珠。

睫毛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如同眼泪。

小鱼用衣袖轻轻地替她擦去。

她怔怔地看到白茫茫的世界,没多久,鼻尖冻得通红。

他发现后欲往里走。

“别,在看一会儿。”宴清制止。

他顿住脚步,将她抱得更紧。

风愈大雪愈深,她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天边白色的云朵逐渐变得昏暗,呈现出介于蓝灰的色彩。

仔细听,刚才的热闹仿佛只是幻觉,此时天地之间静得像是只有两人,如同一潭死水。

宴清的眼皮变得沉重无力,翕动间世界逐渐变得模糊。

怀里的人,呼吸声趋于微弱,小鱼的心也跟着这?微弱的声音起伏不定。

期间有一瞬间的停止,他心脏几乎停滞,仓皇低头,宴清半闭着眼,呢喃着:“等雪停了,我想吃城里吴家铺子的雪花酥。”

小鱼带着鼻音说:“好。”

……

谁料这?大雪下了足足一天一夜没个停歇,门口的雪早已积到门槛处。

宴清的咳嗽变得频繁,想克制却克制不住,仿佛要将胸口一颗腐朽的心脏呛出来。

看到小鱼趴在床边担心的模样,她打趣说:“这?样子恐怕是吃不下雪花酥了。”

小鱼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会的,等会儿我就给你买,不,我现在就去。”

宴清长发披散,落在枕头上,显得杂乱无章,她伸出手一边吃力地整理,一边看向微微透出残影的油纸窗,叹息说:“想必路上寸步难行,这?一来一回要花不少时间。待,咳咳,待雪停了罢。”

小鱼固执地摇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抚摸着她惨白的脸说:“等我回来。”

宴清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是没什么?力气了,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城西集市飞奔。

沿路跌跌撞撞,撞到了不少人,那些行人对他怒目而视,他也不管,像是疯子一样往前冲,发髻散落,一头银发在空中飞洒,竟引得旁人惊呼“妖怪!”

黑色的鞋履如同在水中泡了一宿,又湿又冷,絮絮雪花落在银丝上,变成了白发。

回来的路上,衣袍滴水,鞋履在跑动的路上掉落,他光着脚在雪中疾行,怀里抱着她最想吃的雪花酥。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想看到她满足的笑容,想让她抱住自己在耳边夸他,想听到她泉水般干净的嗓音……

待跑到熟悉的房门口,他的发丝已是缀满了雪花,如同走过漫长时光的老人。

停住脚步,雪还在下,屋里没有半点声响。

他目光落在木门上,竟然不敢进屋,手?指捧着雪花酥,身体僵硬得仿若是一座雕像。

她该是等急了。

怎么没有半点声音?

难道是睡着了吗?

小鱼努力不往另一个可能性想,轻轻地将手?搭在门上,一点一点缓缓地往里推,仿佛是怕惊扰到她的睡眠。

“清清。”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即便如此在这沉寂的屋里依然显得突兀,像是一个石子砸破了平静的水面。

老旧木门吱吖一声,宴清睁着眼睛看向门口。

看到这幅画面,提着的一颗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轻轻地说:“我回来了,雪花酥买到了。”

宴清接过去,咬了一小口说:“很好吃。”

小鱼的笑容如浸在蜜糖里,往前走两步,想再靠近她一点。

“我困了。”宴清忽然说,“想睡一觉。”

“我在这里陪你。”小鱼停下来,怕打扰她睡觉,坐在离床两步远的椅子上。

宴清放下床帘,隔着一道帘子说了一句:“外面雪停了吗?”

“我进屋时还未停。”小鱼抱着自己膝盖靠在椅子上。

“嗯。”她闭上眼睛,有些可惜地说,“等雪停了,告诉我一声……”

“好。”

接下来宴清再无话,房间里的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般,静得只能听见小鱼的呼吸声。

他有些害怕,望着床榻的方向喊了一声:“清清。”

宴清似乎从半睡半醒中回过神来,“嗯,我在。”

过后又安静。

他浑身上下发抖得厉害,不安地又问了一句:“清清?”

宴清模糊地回了一句,好像感受到此时小鱼的恐慌,说:“小鱼给我唱首歌吧。”

望着面前若隐若无的人影,小鱼几乎不敢转移目光,生怕她忽然飞走了,飞到遥远的地方,再也不相见。

他把颤抖的双手?压在胸口,嘴唇翕动,一首空旷哀伤的吟唱从口中倾泻而出。

宴清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中无声地流出。

对不起,小鱼。

……

此刻,微微晃动的帘幕在他的凝视下静止,隔着帘幕,悄无声息。

屋中只听到他一人的呼吸声。

一曲作罢,小鱼双目无神,仍然坐在木椅上,仿佛一座失去生命力的石像。

有什么?夺去了周边的空气,让他感到窒息。

狂风暴雪似乎从屋外席卷而来,寒冷将他的身体麻痹,又从身体的各处血管侵袭,遍及全身乃至胸口。

明明人鱼不该怕冷的,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寒冷,犹如寒刀霜剑将他片成一片片。

许久过后,他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低声絮絮说道:“我唱得好听吗?”

“清清,等春天降临,我们在院子里种满红色的鲜花。”

“去山上踏青,去看流水桃花,去城里看你一直心心向往的戏剧……”

“清清……”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