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李湛有些语塞。
他还般大张旗鼓的进门,瞧见的却是两个小孩斗蛐蛐儿,这事若传出去,怕是惹得旁人耻笑。
他扯扯嘴角,放缓了语气道:“本王瞧见这宫中门窗紧闭,又不见声响,恐生出意外,便莽撞了些,还望皇嫂莫要见怪。”
姜思菀不重物欲,这慈宁宫正殿大而空旷,除去些原本摆放着的桌椅软榻,只多了一扇绣着金缕梅的屏风。
李湛的视线在屏风上轻轻扫过,透过轻纱,瞥见些朦胧的桌案。
没有人。
除去这扇屏风,殿中便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了。
看来姜思菀说得没错,这次进宫来的,的确只是尚书这个不满十岁的儿子。
忽略掉他探究的视线,姜思菀微笑:“如此啊。”
他这话说的漏洞百出,但在这宫中,李湛无论说出什么话,她都是必须要信的。
“皇叔来得正好!快来瞧瞧朕新得的这只金元帅,我方才可是赢了呢!”锦奕自姜思菀身后跑出,拉过李湛的手掌,就要引他去草笼相看。
“是么?锦奕真是厉害。”李湛一边应着,一边不着痕迹拂开锦奕搭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小手:“只是皇叔事务繁忙,便不去瞧了。锦奕若还想玩,等过几日,皇叔差人从宫外抓几只厉害的,送进宫来。”
“真的?!”锦奕双目一亮,顾不上李湛的拒绝,欢欢喜喜应下,“朕就知道皇叔对朕最好了!”
李湛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深意的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知晓今晨这一出来得荒唐,李湛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这几日虽未下雪,空气中的寒凉确是未减,石板路上因朝露凝成的薄霜还未化尽,便被一双膝盖覆盖。
王善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解释:“王爷,冤枉啊!奴才真的听到……”
李湛打断他的话,不耐的开口:“掌嘴。”
今日都是这狗奴才害他出丑,枉他先前还觉得王善机灵,特地将盯着姜思菀的差事交给他,如今看来,真是枯株朽木,不堪大用。
话音落下,王善不敢再言,只闭了闭眼,咬牙抬起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抽去一掌。
“继续,不许停。”
襄王就在面前,王善不敢耍心眼,出的力道就是十成十的,巴掌落下脸颊的声音并不好听,一下下的,沉闷又响亮,不出片刻,王善的双颊便高高隆起,红肿成一片。
淡淡血腥气散发出来,李湛却如未见一般,依旧冷冷看着跪着的人。
直到王善被掌面目模糊,再也维持不住身体,将要晕死之时,他才淡淡开口:“停。”
王善颤抖着身子,口中满是鲜血,却依旧口齿不清道:“谢王爷开恩。”
“以后凡事听清楚些,若再有下次,你这双耳朵也不必要了。”
“是。”
李湛抬眼,顺着朱红色的宫墙,望向远处墙垣的一角。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然问:“你说,太后昨夜去慎刑司见过那个苏什么……苏岐?”
王善点头。
李湛双手交叠,下意识磋磨起拇指的扳指。
他记得,姜思菀曾觉得一位奴才貌美,收入慈宁宫中,似乎也叫苏岐。
他忽而问:“苏岐的底细,可查清了?”
这话问的是他身后的侍卫们。
一个侍卫上前答道:“回王爷,只查到苏岐籍贯苏州,曾考中过秀才,于靖宣一年入宫,曾在景仁宫中伺候。”
李湛挑眉,“读书人?”
读书之人,便意味着识字。
在这宫中,会识字的奴仆可不多。
最关键的……姜思菀,似乎对他是不同的。
他双目染上些满意之色,又吩咐道:“再去查,查得仔细些,特别是他因何入宫,和当今太后之间关系如何。”
说罢,他又道:“对了,去一趟慎刑司,告诉张宏远,先不要动苏岐。”
“是!”
“喂!苏岐,醒醒!”
苏岐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有些迟缓地睁开眼。
栗烈觱发,牢房中更是阴冷,在牢中待了一夜,四肢如同冻僵一般,有些笨拙的不听使唤。
他双手张合,下意识去触掌心的瓷瓶,扑了个空后,手忙脚乱地去寻,在自己怀中重新捞起那瓷瓶后,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张宏远皱着眉,默默瞧着他一顿折腾,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起来收拾一下,襄王殿下要见你。”
他的手掌握在腰间的长剑上,不甘地磨了磨牙。
昨夜是太后,今日是襄王,这个苏岐,到底有什么妖法,竟能让这二人一前一后来面见。
难道他那可怜的刘锋兄弟,莫不是要就要这般无枉冤死?!
他心中怒恨,却不敢抗命,只得双目圆瞪,恨不得要将这阉人身上烧出个洞不可。
当初就不该放走他才是!
苏岐无视掉那目光,手掌搀着墙面,勉强站起身子,将瓷瓶收进袖中之后,才道:“劳烦张大人带路。”
指尖上的长针已经撤掉,却依旧是钻心一般地疼,眼前阵阵发黑,他咬住舌尖,稍稍清醒片刻。
襄王……要见他?
苏岐想起昨夜那人走时,说过的那句:“我一定会救你。”
不等他细想,指尖那股疼痛在此袭来,他不得不暂且抛掉所有想法,专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襄王不进牢房这种腌臜之地,苏岐跨过刑房,走进内室之时,已经冒了满头的冷汗。
内室燃着火炉,刚一踏出,满室的暖意便扑面而来,还在抽疼的指尖被这暖意一裹,竟生出些淡淡的痒。
苏岐垂着头,在灰青色的石板前头瞧见那双软底绣金靴时,便从善如流地跪道:“参见襄王殿下。”
李湛闲闲坐着,将来人上下打量一遍之后,才缓缓开口:“苏岐?”
“是。”苏岐应着,声音有些虚弱和嘶哑。
他很狼狈。
身上的青衣被鲜血浸染,破破烂烂,还带着些鞭刑的痕迹。
可也正因如此,他那嶙峋又坚挺的脊骨便在一道道破碎的缺口中显露出来,直挺挺的一条,看着孤清又寂寥。
李湛向来不喜欢阉人,在他身侧侍奉的,都是他亲自挑出来的侍卫。
原因无他,在他眼里,阉人这东西,便如阴沟中爬行的蛞蝓,没了下面的东西,也就等于撤去了骨头,只剩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张皮。
可这人在旁人那里瞧见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骨头。
怪不得姜思菀瞧他不同,如今看来,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他端起茶盏,白瓷的顶盖在温热的水面刮过,对张宏远道:“去给他搬个木凳。”
张宏远一怔,朝苏岐投去惊惧的一瞥,抿着唇出门。
不出片刻,木凳搬来,张宏远领命退下。
他这一走,内室之中,便只剩下苏岐和李湛这一行人。
李湛指指木凳,“坐。”
苏岐垂首,“奴才不敢。”
李湛缓缓咽下一口茶。
或许对苏岐的应答并不在意,他没有再开口,反而是慢条斯理地盖上茶盏,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后,是茶盏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一阵沉默过后,他才轻笑一声,忽然问道:“十六岁考中解元,如今二十五,倒是成了个洒扫太监,这等造化弄人,你感想如何啊?苏才子?”
苏岐身体一僵,原本就白的面色一寸寸变成惨白。
这话尖锐得很,他却不得不回答。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干涩道:“……奴才命数如此。”
“命数?”李湛嗤笑,“命数可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宫中辛劳近十年,此生再无缘入官场,苏岐,难道你不想报仇吗?不想让那个将你送进宫的人付出代价么?”
他的声音寸寸紧迫,砸得苏岐措手不及。
他派人查了整整一日,竟都未查出那位将苏岐送进宫的人到底是谁。
李湛倒不担心苏岐是个探子,能将一个只差一步便能平步青云的天纵奇才送进宫中做个阉人,显然是在折辱他。
而能将痕迹剔除得这般干净,显然不是平庸之辈,苏岐在这宫中蹉跎十年,迟迟报不了仇,亦是证明那人非富即贵。
无论是谁,知晓苏岐心中最想做的是什么,对于李湛来说,那就够了。
“本王可以帮你。”他循循善诱。
苏岐猛地攥紧膝盖上的衣料。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轻声问:“王爷想要奴才做什么?”
李湛满意地勾起唇。
不愧是解元,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得多。
“今日之后,杀死刘锋的真凶会被寻到,你便可安安全全地回到慈宁宫去。”
“只是——从今以后,你就是慈宁宫大太监,本王要你到太后殿内伺候,盯紧了她,慈宁宫中诸事,无论大小,都需汇报与本王听。”
苏岐重新垂下眼,声音低哑,似有些为难道:“可是太后娘娘向来不喜旁人近身,慈宁宫殿内,向来只是季夏姑姑伺候。”
“她待你不同。”李湛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弯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论用何种方法,都须得到她身边去。本王相信,你能做到。”
“此间事毕,本王自会赠你高官厚禄,你亦可出宫,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直起身,温声问:“如何?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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