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菀权衡之后,还是放弃了强行闯出慈宁宫的念头。
王善这人,看着谦卑又恭敬,却是强硬得很,若要冒险出宫,怕是很快便会被襄王派来的那些宫人团团围住。
她现在无依无靠,被抓事小,若惹怒了襄王,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思菀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摆着的精美糕点,却是半点也提不起兴致。
现在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显。
她被禁足了。
靖宣帝突然驾崩,他膝下少子,只锦奕和另一个妃子所出的公主。
襄王李湛并未正统,而是李氏旁系亲王所出,并无继位资格。他在京数年,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他如今将她从冷宫接出,要扶锦奕上位,恐怕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姜思菀叹一口气,下意识往头顶一抓,却只摸到满头珠翠,更是烦躁。
穿越也就算了,这拿的是什么烂牌!
比起姜思菀的烦闷,季夏却是轻松不少,她不懂什么皇位斗争,只知她终于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心里具是满足。
她身前放着个衣箧,正将午后尚衣局送来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再收进箧子。
听到姜思菀一声叹,她一边收一边问:“怎么了,娘娘?”
“没事。”姜思菀摇头。
季夏心思单纯,同她说这种事非但得不到帮助,反倒徒增这小姑娘的烦恼。
季夏闻言,还以为娘娘是出不去宫待得烦闷,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道:“方才奴婢还以为那是个普通的罪奴,没承想竟是苏岐。”
姜思菀捏起炕案上放着的梅花糕,将它们一字排开,思考着心下处境,闻言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认识他?”
“自然认得,娘娘先前不是最讨厌他的吗?”季夏转头,下意识说完,这才想起娘娘失忆之事。
她脸上的惬意一收,露出几分心疼,这才又道:“娘娘忘了,您先前和这苏岐有些嫌隙。”
“我和他?”姜思菀想起昨日苏岐对她的那副态度,看着确实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模样,这才终于提起些兴趣,“难道是因为贤妃?”
季夏摇头,“据奴婢所知,似是苏岐进景仁宫前便有的了。”
“那是为何?”
原主一个皇后,犯不着和一个太监结仇吧?
“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晓。奴婢先前见娘娘厌恶苏岐,还专门问过仲春,仲春言语不详,只同奴婢说是娘娘入宫前便结下的恩怨。”季夏眼中透出些落寞,“若仲春姐姐还在,定是能同娘娘说清的。”
仲春,便是原主先前的陪嫁丫鬟,自小在原主身边长大,深得原主信任。在原主宫斗失败之际,便被当作替罪羊除去了。
仲春死后,原主身边奴仆如鸟兽散,只剩一个先前被她所不喜的季夏不离不弃。
姜思菀毕竟没有见过仲春,对她生不出什么太强的情绪,她听出季夏话里的失落,安慰道:“没事,如今我即已出了冷宫,从前种种,便如过往云烟,忘了也好。”
她想了想,又问:“苏岐此番被抓,会有什么下场?”
苏岐那副浑身是血的模样自她脑中久久未散,稍一回想,便觉浓郁的血腥之气自鼻尖萦绕。
季夏将最后一件衣裳叠好,放进箧中,又去理梳妆镜前放着的珠钗,闻言回道:“若无确凿证据证明清白,只要沾上这谋逆之罪,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稍稍一顿,又补充道:“就算是证明清白,侥幸出了慎刑司,他也活不成。”
姜思菀问:“为何?”
季夏说:“他原先的主子可是犯了弑君之罪的罪妃郑氏,身上晦气得很,还有哪宫的贵人会要?留下了也会遭人排挤,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出宫去。”
她叹道:“也是可怜,跟了这么个主子,平白招惹杀身之祸。”
她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早已对生死之事司空见惯。宫中一个太监的死,这样悄无声息,翻不起半点风浪。
姜思菀被她话中无意间透出的习以为常所震慑,明明处在满是炭火的暖殿中,却依旧觉得外头的冷风缠在身上,带给她一阵刺骨的冷。
人命如草芥。
这句话她从前只在书中看过,如今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那她呢?
她如今占着一个新皇生母的身份,尚能得到一些衣食上的照顾,若没了利用价值……
姜思菀打了个冷颤。
冬日里天黑得早,日落西山之际,片片余晖将天色染成艳红。
姜思菀正用着晚膳,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她刚一转头,便见殿外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穿着棉衣的小团子,他跑得极快,带起一阵凉风,直直撞进姜思菀怀里。
“母后!”
姜思菀被他撞得晃了晃,险些捏不住手中的筷子。
偏生这小团子还一个劲往她怀里钻,一边钻一边口齿不清地念叨:“呜呜……母后,儿臣想你了……”
能这样喊她的,只有一个人。
当今太子,也是不久后盛国的新皇,李锦奕。
姜思菀穿越前是个独居的社畜,没半点应对孩子的经验,见他如此,只能无措抚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母后在。”
锦奕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稚嫩小脸,委屈道:“儿臣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脸上还有未退去的婴儿肥,穿着绣着金边的暗红锦袍,头顶簪了一根玉冠,虽年纪稍小,却有几分芝兰玉树的模样了。
他这话说的是没错,靖宣帝早已有了废后废储的想法,若没有昨夜那场变故,他们今后也再无机会能够相见。
只是可惜,他真正的生身母亲,原主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她抬起手,将锦奕脸上的泪轻轻拭去,放软了声音道:“不会的,锦奕这不是见到了,母后好着呢。你呢?这段时间可受了什么委屈?”
锦奕吸吸鼻子,“父皇不让儿臣出东宫,儿臣好怕,儿臣还听到皇叔说父皇驾崩了。”
说到此处,他将脸贴在姜思菀手掌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母后……父皇明明前阵子还对儿臣笑,怎么会突然驾崩啊?”
这话倒是难倒了姜思菀,才七八岁的孩子,懂得死亡的意义吗?
她斟酌片刻,选择如实回答:“你父皇他……是被人害死了。”
“谁敢害父皇?!”锦奕闻言,脸上染上些怒意,“孩子去命人杀了他!”
他说罢,就要怒气冲冲地往殿外跑,姜思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连忙道:“那贼人已经被你皇叔抓住了。”
她拉过锦奕,弯下腰,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声音轻柔道:“你此番去襄王府,你皇叔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锦奕点头,“皇叔说,以后儿臣就是新皇,他要儿臣在登基大典上封他为摄政王,今后就由他来辅助儿臣理事。”
“那锦奕是如何想的?”姜思菀又问。
锦奕歪头想了想才道:“儿臣觉得不错,皇叔待儿臣很好,比父皇还要好,儿臣喜欢皇叔。”
姜思菀抚在锦奕背上的手一顿。
锦奕察觉出她的变化,他抬起头,一双黑曜曜的眼睛看向姜思菀,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母后?”
姜思菀回神,勉强露出一个笑,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拿过一个新的汤匙,舀过一旁的银耳羹,有些不太熟练地往他嘴边送,“锦奕想不想自己惩戒谋害你父皇的贼人?”
锦奕咽下银耳羹,点头道:“想!”
“那三日后,你父皇丧礼上,你要按照母后的意思做,好不好?”
“好!”
一场初雪过后,天气倒是难得地回暖了些。
锦奕在慈宁宫待了两日,天黑过后宫中来人,将其接回乾坤宫。
先皇停灵三日,明日便要葬入皇陵,他是嫡子,理应守他父皇最后一夜。
姜思菀亦是早早洗漱,好养足精神准备应付明日举国大丧。
她不喜旁人在侧,平日里寝宫中只季夏一人陪着,念在季夏明日也要陪她一道受累,姜思菀便也一早将她劝去歇息,如今偌大的寝殿之中,便只余她一人。
姜思菀穿越前独居惯了,无人时反而更自在些,她吹灭殿中几盏宫灯,只留榻前幽幽一盏,随后便要伸出去解腰间束带。
却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忽而传来:“娘娘。”
姜思菀一惊,险些惊叫出声。
她迅速转身,正见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跪在她身后,头低垂着,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之中,不甚明亮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姜思菀下意识便要叫人,然而那男人先一步抬起头,白皙的脸孔被暖光映成暖黄,他说:“娘娘莫喊。”
姜思菀这下终于认出他来。
景仁宫大太监,苏岐。
或者这在前头,还需要加一个‘前’字。
姜思菀蹙起眉,实在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此处,她稍稍后退半步,余光留意着殿中物品,思考着这些物品防身的可能性。
他离她很近,若她现在叫人,或许救兵还未到,他便能暴起杀了她。
“你怎会在此?”她稳住声音,开口问道。
他不是前几日就进了慎刑司么?
“奴才并非郑氏同党,虽已证明清白,但慎刑司一遭过后,奴才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来投奔娘娘。”苏岐微仰着头,身上不是初见时的一身靛青,也没了被拖行时的一身血污,他似乎穿得很薄,从姜思菀的角度,能看到他衣裳下面微微凸起的嶙峋脊骨。
姜思菀抿起唇。
她沉声道:“将你压去慎刑司的人不是我,我亦帮不了你。”
“娘娘可以。”苏岐道,“若娘娘肯收下奴才伺候,奴才便能活。”
姜思菀沉默片刻,忽而道:“在冷宫,你摔碎那碗汤时,可有想过如今?”
苏岐一僵,他长睫微颤,却并未言语。
他当然没有想过,姜思菀也没有想过,或许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个刺杀靖宣帝的刺客。
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只余两道微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如今依旧是两个人,几乎与冷宫时别无二致,只是天翻地覆过后,身份调转,祈求者摇身一变,成了能定他生死的阎罗判官。
姜思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你觉得,我为何要帮一个羞辱过我的人?”
苏岐扣在地面的双手收紧,开口道:“如今后宫和前朝都被襄王一手掌控,娘娘应该知晓如今的处境,若娘娘肯帮我,我定能助娘娘在这后宫安稳立足。”
姜思菀眸光闪了闪,却并未回答。
苏岐又说:“奴才读过几年书,岐黄和识人断案之术也一并通晓,亦能助娘娘一臂之力。”
姜思菀依旧无言。
苏岐不再言语,他看着纹丝不动的姜思菀,缓缓立起身。
月光透过轩窗,落在站立着的女人身上,夜色蒙蒙,他看不清姜思菀的神情,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
恍惚之间,他似乎穿过时间的裂缝,望见几年前,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
那时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少年意气,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彼时的姜思菀站在高阁之上,就是这样看着他。
睥睨,傲慢,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随意摆布的蝼蚁。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有点控制不住轻颤,那挺起的孤傲脊梁也渐渐塌落下去。
他解下单薄的衣袍,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膛,嗓音中似乎揉进细碎的沙。
他轻声道:“求娘娘,怜爱奴。”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快就到文案了,想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