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跟在邧帝身侧,大大方方接见裴云瑾。
邧帝虽主动让林萱见他,心底却依旧藏着怀疑,林萱对邧帝的试探避而不见,反而大大方方抬起头来,直视着裴云瑾。
十二月风雪天,人人都穿得跟粽子似的,而他仅着一袭花青色圆领薄衫,上面绣着没有羽翼的四爪天龙纹。
邧帝一边对裴云瑾说免礼,一边打量林萱的反应。
他用关心晚辈的姿态,语气和蔼:“外面雪有点大,来的路上很冷吧。”
好像匆匆把人召来,又让人在外面等了大半个时辰的不是他自己。
裴云瑾依旧屈膝行礼。
邧帝有心跟裴云瑾拉近关系,才免他跪拜,可他却跟没听见似的。
裴云瑾走进来时,肩膀还带着一层尚未融化的雪,待他屈膝起身,肩膀上的雪已经融化,犀云锦缎上未见半点洇湿的痕迹,显然已被他用内力烘干。
邧帝盯着他肩膀的位置,心中郁结。
他修道多年,自觉身体康健于常人,比之裴云瑾却逊色许多,何况其父?多年未见,镇南王的武艺必定又精进不少。
林萱把邧帝的喜怒哀乐琢磨得透彻,见他心塞,心中愉悦之甚,嘴角也多了几分笑意。她还故作天真去问邧帝:“天寒地冻,世子穿这么少,不怕被冻着吗?”
裴云瑾这才抬头,朝林萱看了一眼。
林萱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长什么模样,漆黑的深眸里映照着摇曳的烛光,似万千星辰投入月夜湖泊倒影里,那双眼睛真干净!
邧帝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裴云瑾,平静的道:“我跟世子有要事相商,你去里面看会儿书。”
林萱做了个鬼脸,起身回丹房看书。
直到林萱回了丹房,邧帝才重归平静,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裴云瑾:“世子刚才说有急事禀告,是什么事?”
裴云瑾来之前已打听过林萱,她虽跋扈,不行正道,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他刚才站在门外,见情况危急,才随口撒了个谎,想助她脱离险境。
现在这谎该怎么圆回去。
邧帝见他踌躇,心生不悦,刚要训斥,就听见里面传来书倒在地上的声音。
又听见林萱在里面问:“陛下,您把我的话本子收哪儿了”
裴云瑾神色一松,朝丹房看去。
邧帝眉头紧皱,他的丹房书架上都是道门大家之作,昨夜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一本风月图绘,他当时便气得把书投进了丹炉。
本想寻机教训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尽看些无用之书。
可是发生了刚才的事,他对林萱有愧,不方便再骂她,只能好声敷衍:“你再仔细找找。”
“不找了,幸好我不止放了一本。”
什么?她还不止放了一本?
邧帝心头怒火蹭蹭的冒了出来,他朝裴云瑾看一眼,按下怒火,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训她。
有了喘息之机,裴云瑾想到理由,继续刚才的话:“父亲交代我亲自向陛下口述,西疆汗王与莫卧儿皇帝暗中勾结,已达成共识,他们意图里应外合,分裂我大梁疆土。”
莫卧儿意图分裂大梁疆土,人人皆知,又不是新鲜事。
邧帝讽刺道:“镇南王是恨不得将所有细作都安排到莫卧儿皇帝身边,连他今天吃的什么、明天拉的什么,都要事无巨细都要禀报回来?”
裴云瑾摸了摸鼻子,没应声。
邧帝倒也没说错。
丹房内,林萱一直翻箱倒柜。
三清铃滚落在地,律动声清脆悦耳,传到邧帝耳朵里,却是巨浪翻滚,有如滔天之势。
“你说的急事便是这个?”
“父王说,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朕知道了,有你父亲在,朕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足智多谋,定会将莫卧儿皇帝的痴心变成妄想。”
“父王若知道陛下如此信任他,一定十分高兴。”
邧帝不想在镇南王相关的事情上浪费口舌,绷着脸对裴云瑾道:“还有事吗?没什么事便退下,晚上也不必再来。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去问吕守一要。朕喜欢清净,无事莫来打扰,去吧。”
房门大开,风雪呼啸着钻进来,落在暗红色地砖上,很快融成一滩水渍。
裴云瑾缓缓告退,转身走入风雪中。
邧帝见他走远,连忙走进丹房。
如他所想,里面已成一团狼藉。
“你都干了些什么?”
法器滚落在地,邧帝心痛肉痛,又不敢高声责骂。
“陛下讲不讲道理呀!我那狐妖与书生的话本子呢?其他的书都不好看,我只喜欢这本,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邧帝捂着心口,忍了又忍。
他刚服了丹药,正在发散,容易控制不住脾气。
现在不是骂她的好时机,明日再说。
他和颜悦色:“许是思净收走,送回了你的草樱小栈,你不如找他问问?”
林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大氅还没穿,撒腿就跑,结果走出凌霄殿,只见外面漫天大雪狂飞,哪儿还有裴云瑾的影子。
走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跟道谢呢。
好在地上还有脚印。
吕思净候在软轿旁,见她平安出来,心中松了口气。
林萱走向吕思净,说:“今天的雪真好看,我要自己走回去。”
邧帝紧跟在她身后,赤脚踩在雪地里,拎着她的浅花杏桃枝纹大氅走出来,亲自给她系上。
听到说她这番话,也没怀疑,只是和声责备:“天这么冷,当心冻出病来。”
“知道了,知道了。”林萱不耐烦的回答,一声轻,一声重。
邧帝就喜欢她这个调调。
吕思净也喜欢,但他更喜欢林萱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软软的贴过来。
她有时候很懒,玩累了,就把所有力气都倚在他身上,用那双洁净无暇的眼睛看他,楚楚可怜的道谢。
他喜欢林萱的眼睛,却不敢直视,每次跟她接近,只能卑微的俯身低头,掩下所有痴心妄想。
天快黑了,雪没有停下的势头,且越下越大。
风也疾,从四面八方往廊庑里钻。
邧帝把皇宫修得大气,风雪天也不必在路上走,回廊四通八达,可通往皇宫里任何角落。
已经有不少宫殿亮起灯。
裴云瑾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风雪中,所有景物都朦朦胧胧一片,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
他没带人出来,也拒绝了凌霄殿的宫人护送,想自己摸清楚宫里的路线。
“世子迷路了吗?”
比起迷路,遇见林萱更让他糟心。
林萱笑得热乎:“需要我帮忙吗?”
她的明眸皓齿,落在裴云瑾眼里却像前来收魂的黑白无常那般惊悚。“多谢贵主,你我之间,还是避嫌为好。”
这么怕她?
那前世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宫里的路都差不多,裴云瑾绕来绕去,不知又到了哪个宫殿。
林萱没跟他走一起,只沿着廊下湿漉漉的脚印,远远跟着。
雪下得大,路上竟然也没有遇到宫人,裴云瑾推算了一下方位,怀疑自己走错了一个岔路口,走到了皇宫西北角处的冷宫。
他转身,往回走,在接近第二个拐角处,看到了一袭浅花杏桃枝纹大氅扫过地面。
“好巧呀!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裴云瑾半皱着眉,彬彬有礼道:“我迷路了,烦请贵主告知我晴云阁大致方位。”
“宫里拐七拐八的回廊那么多,世子不会再迷路了吗?”林萱有些意外,他竟然将她热情而真诚的示好置若罔闻。
在雪色和灯光的映照下,裴云瑾那张俊俏的脸冻得比廊檐下的冰凌子还硬,桃花唇紧抿着,皮肤雪白。
他立得笔直,如松如柏,浑身上下透着不可侵犯。
以往她对别人这样笑,那些人的眼睛里有探究、有怀疑,也有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惊喜。
而现在,裴云瑾眼睛里只有排斥。看来是她想错了,裴云瑾与别的人不同,他虽然也会震惊于她的容貌,却只把她当成个普通人。
可是,他难道没有任何谷欠念?
林萱不信。
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知道答案。
经过吕太监的地盘时,见有人来了,林萱带着裴云瑾躲到没人的侧殿。
不知道哪个太监犯了错,被吕太监的人拖着走进暗室,在地上留下一滩和着血的水渍。
这里隔秋容道不远,处处透着阴沉沉的气息。
那边传来了嚎叫声:“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你们干脆一刀杀了我吧,我不要被——”
声音戛然而止。
裴云瑾眉头紧蹙,脸色煞白。
“世子害怕吗?”
软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浓稠的红色从水沟里排出去来,哪怕已走出很远,回廊里仍旧飘着一股子散不尽的血腥味,她用帕子掩鼻,漫不经心地问。
裴云瑾撇开目光,走了出去。
林萱带着裴云瑾绕小路,很快便回到晴云阁附近。
裴云瑾疑惑的看向跟着他走进晴云阁的林萱,直截了当阻止她进门:“贵主,你我之间,应当避嫌。”
林萱绕过他,声音里透着疲惫:“我有些累,想进去喝口茶,不行吗?”
晴云阁内,岑先生看到林萱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惊讶得站起身。
他刚要说话,被宁先生一把按住。
“还愣着干什么?”裴云瑾面无表情,吩咐妍韵:“还不快去给贵主倒茶。”
妍韵收起僵在脸上的笑,得体的朝林萱行礼,然后去沏茶。
王府出来的人果然不同,明明是丫鬟,气度却像大家闺秀,完全把她身旁的惠兰比下去了。
茶已经喝完,林萱这里看看,那里逛逛,还不准备走。
好像以后要常来常往似的。
裴云瑾冷着脸开口赶人:“你什么时候走?”
林萱一愣,反问:“世子到底在怕什么?”
裴云瑾:“……”
他觉得林萱常年在生死关头徘徊,可能已经把送死当成了过家家的游戏。
林萱不忍心再逗他。
依着规矩,诚心诚意的给他行了一礼:“世子帮我找回巧儿,我感激不尽。”
从午后到现在,裴云瑾终于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她只是个不满十四岁的正常女孩。
她不再利用容貌优势,旁若无人的勾引别人。
“不用谢我,以后下雪下雨别再让它出门。”他原本还想劝林萱,别因为还找不到狗就扒人皮。
可今天他在凌霄殿外等候时,发现林萱也对扒皮之事深痛恶绝。
“世子的话,我记住了。”林萱再次道谢。
温顺,乖巧。
许是对她有过片刻误会,出于内疚,裴云瑾放软声调,好言相商:“陛下不敢杀我,需要避嫌的也不是我,但贵主儿应当爱惜性命才是。”
“你在担心我吗?”林萱睁大无辜的双眼,缓缓伸出手,白皙细腻的手指捏住裴云瑾袖口轻扯,脸都是楚楚可怜。
裴云瑾额角隐隐作疼,从她手指间扯出衣袖。
她又在明目张胆的勾引人。
“是我错了,以贵主的手段,并不需要任何人担心。”裴云瑾第一次察觉自己有多管闲事的癖好,这毛病,以后真得好好改。
林萱笑得璀璨夺目:“但你这句话没说错,我欠世子两条命。世子若有棘手之事,可以来找我。容我托大,这皇宫里,还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裴云瑾盯着她脖颈处的青紫瘀痕,不明白她哪来的底气。
林萱明白他的顾虑,也不多解释:“真是不赶巧,初次见面,没给您留下好印象。”
十岁之前,林萱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狗。
后来那些打过她、骂过她的人都被邧帝剥了皮挂在秋容道上。自那时候起,宫里的人都捧她、怕她。她才过上了人应该过的日子。
她现在敢张狂都是借了狗皇帝的光,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根基。只不过,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有些脏事儿白璧无瑕的世子做不到,她却能做到。
林萱侧身回头,见满屋子的人都把脸绷得紧紧的,明明刚进来的时候,满屋子人都有说有笑。
他们大概听了谣言,把她和狗皇帝想成见不得人的关系,觉得她是妲己转世,是妖孽祸水。
林萱勾唇一笑。
吕守一年纪越大越不行,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害她无聊了这么久。
现在可好,终于让她找到新乐子。
有什么能比玷污一个干净的灵魂更好玩呢?
她要把这位充满正义、洁净无暇、没有欲念的裴世子从里到外染得透黑。
真是想想就好开心呢。
林萱把所有话说完,回头跟他们打招呼:“我走了,没什么事以后也不会再来。”
雪还在下,天光尽数消散。
裴云瑾看那单薄纤细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唇间泛起苦涩,竟品出了三分孤独,七分凄凉。
也罢,既然她不怕死,他也不用避嫌。
他再一次多管闲事,派人用软轿送她回去。
林萱刚坐进软轿,便听见岑先生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出来:“你才第一天进宫,那妖女便来招你。世子,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可千万千万不能着了她的道儿啊!”
林萱坐在软轿内,托腮沉思。
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自己的父母亲是谁。
她好像是凭空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身上还背着一段莫须有的仇恨。
经历了一场生死,林萱只觉得全身瘫软。
她打定主意,要将藏在御花园假山洞内的银子全数托付给惠兰。
惠兰跟了她这么久,每天被她欺负,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带着愧疚的心情回到草樱小栈,林萱一进门就愣住了。
惠兰抱着巧儿,坐在火炉边,睡得口水横流。
林萱解下大氅,重重丢在案几上。
巧儿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从惠兰怀里钻出来,奔向林萱。
惠兰这才迷迷糊糊起来,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你去哪玩了?怎么才回来。”
林萱又冷又饿,却笑得温婉:“瞧你这满脸起床气,继续去睡吧。”
“?”
惠兰揉揉眼睛,被她冷淡的语气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