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丹却仿佛并未听见霍六娘子的话般,只恬静笑着,问许大娘子她的座位在哪?
她似是察觉到了众人聚集在她微凸鼻梁上的嗤笑声,不着痕迹地低了下脸。
就是因为这微突的鼻梁,萧丹才被人说是面相不好,克死了第一任丈夫,已是花信年华却还嫁不出去。
那许大娘子也是有玲珑心思的人,朝霍六娘子浅笑示意,叫人开出个新座,又将萧丹引到了离霍六娘子最远的斜侧方,不至于让两人四目相对。
许大娘子并非不知霍六娘子和萧二娘子有过节。
萧二娘子有个嫡弟—萧五郎萧槊,是那土匪窝里生出的最俊美的男子,但为人很是张狂霸道,仗着武艺高强树敌颇多。在三年前和霍六娘子嫡兄在殿前比试时,失手刺了霍六娘子嫡兄一刀,若再偏差个一毫里,霍六娘子嫡兄就必死无疑。
技不如人,萧槊又并非有意,且是霍六娘子嫡兄大放厥词挑衅在先,皇帝不好责罚。
萧槊全身而退,倒是霍六娘子嫡兄在权臣贵胄前颜面尽失,在府里养了一月余,虽因玄阴霍家的名望仍当着他那神气的右卫将军,实则背地里受尽多少嘲笑非议,连带着霍六娘子的亲事也受了影响。
因玄阴霍家步步紧逼,萧槊之后被寻了个理由派去驻守西疆,至今未归,这两人结下的仇也至今未解。
前院结下的仇,火却烧到了后院。
所以这霍六娘子逮着机会便羞辱萧氏女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多贵女嘴上不说,可明里暗里给霍六娘子递了多少赞许的眼神,大家心知肚明,也助长了霍六娘子的气焰。
既然已经有人出头上前,其余贵女谁都不想再手上沾血、嘴上失德,她们只需当旁观者鼓鼓掌喝喝彩,便可看场热闹戏,何乐而不为?
徐香晚身边的杏衫小娘子无需徐香晚开口,见她有些迷惑的神色,便兴奋地将这些事一一地私语给她,言语中戏谑之意显而易见。
徐香晚垂眸,身旁这小娘子是这宴上长得最出挑的世家末流武将女,本想着如果她对裴麟有意,或许她可从中撮合一二。
但裴麟和林氏可能不大喜欢口舌的小娘子。
她喝了口清酒,并不辣喉,却被呛得大咳起来。
原本目光徘徊在萧丹和霍六娘子之间的女眷们纷纷被这有些刺耳的咳声吸引,见徐香晚咳得脸色发红,呼吸急促,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人挑头说了一声:
“咦,我记着这徐娘子是不是与萧二有渊源?”是霍六娘子身边另一位打扮贵重的黄衫小娘子,虽是疑问,但语气很是肯定。
渊源嘛,自是有的。
三月初,崇阳侯府办的那场赏花宴上,伯爵娘子财大气粗,邀了全金陵四品官以上的儿郎和女眷去她那新建的府邸赏花,那日崇阳侯府美人如云、衣鬓飘香,也是个儿郎娘子相看的好场合,很多大娘子都带儿携女地来赴宴,包括与崇阳侯府伯爵娘子有些交情的林氏。
就是在那日,崇阳侯府的偏僻一角,萧丹不慎落水,是从宴上出来透风的徐香晚叫见月去唤人,然后先下了水,她恰好会些凫水。
后来好几个离近些的贵女郎君听到呼救匆匆赶来,众目睽睽下,萧丹是被救上去了,但本是去救人的徐香晚却在湖中抽了筋,若不是得裴麟相救,那日这娇俏俏的美人便没了。
可若不是徐香晚下水救萧丹,再被裴麟相救,今日恐怕也未必有裴氏三房的徐氏了。
宴上七嘴八舌地开始谈起这件事。
“萧二娘子,这徐娘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话说的不对,应是大恩人。徐娘子不仅救了萧二娘子的性命,还保住了萧二娘子的清白,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救了,那萧二娘子岂不是要二嫁了。”
“妹妹,你这话说的更不对,既然是二嫁了,那还说得上清白二字?”
“恩人也未必,那日宴上俊俏儿郎众多,要我看,也许是徐娘子挡了人家的姻缘,人家心里发恨也说不定呢。”
徐香晚如坐针毡。
金陵萧氏一向为世家所排斥,只是忌于萧氏一族在南梁被北魏打得快要灭国之时有力挽狂澜之功,才给上几分薄面。但那是男儿的功绩,在这群贵女间通通不作数,谁让这萧丹长得平凡无奇,克死了第一任丈夫,还赖着脸皮各处参宴。
适才许大娘子吩咐女婢加了一个座位,那就是在告诉贵女们,她并未邀请萧丹赴宴,是萧丹不请自来,与她无关。
点破却不说破,许大娘子好巧的心思。
这般后院妇人办宴的规矩,世家里的大娘子都教过小娘子,比如霍六娘子就知道这添新座是另有含义。
徐香晚的阿娘出自名门,带她赴宴时也提过一嘴,阿娘的话,徐香晚一向记得很牢。
但对于出身贼寇、世家不肯与之通婚的萧氏而言,府里根本就没有正经出身百年底蕴世家的大娘子,那谁来教底下小娘子们这样暗地里的规矩呢?
那些贵女们眉来眼去之间,又笑成了一片。
有位“好心的”贵女差女婢给萧丹倒了一杯清酒,顺便教了下这办宴的规矩,饶是萧丹脸上再波澜不惊,那微颤的步摇和紧握的酒杯还是泄露了她的心绪,让那些贵女们更肆无忌惮了。
“许大娘子,我突感不适,就先拜别了。”萧丹终是起身告退。
离开前,霍六娘子身边那蓝衫小娘子又讽道:“萧二,许大娘子好不容易差人给你添的座位,屁股还未坐热,这便走了?”
直呼萧二,连娘子的敬称都没了。
萧丹却一步未停。
徐香晚身边的小娘子向她道:“那是寒门张氏的嫡女,虽其父在萧氏门下,但做白日梦想入霍氏给右卫将军当妾,这才处处针对萧二娘子,攀着讨霍六娘子欢心呢。”
在这金陵的贵女圈里,几乎没有秘密,个个是人精,嘴上不说,但心里门清。
陈府门口,出来一抹藕荷色身影,徐香晚步履匆匆,叫住了快要上马车的萧丹。
“萧二娘子。”
“徐娘子?你怎么也出来了?”萧丹很是惊异,下了马凳与徐香晚站一起时,高了半头。
徐香晚脸上欲言又止的扭捏模样看得萧丹失了些耐心,先柔语出声道:
“徐娘子,上次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丹娘先在这里谢过你了,下次上裴府定会奉上厚礼。”
说罢行了个礼,却半途被徐香晚扶起了,她急道:“萧二娘子,你误会了,我出来并非为此,而是......而是......看不过。”
看不过?
徐香晚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巷,带着些恳求道:“萧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两家的马车停在了陈府旁短巷的各一边,守在巷口,以供他们家的娘子在巷中密谈。
“其实,萧二娘子,我是想向你道谢的。”徐香晚看着萧丹,眼中一片清澈。
这话说的萧丹有些一头雾水,她除了落水那次外,与徐香晚并无交集,更不曾帮过徐香晚什么。
却见徐香晚显露女儿家姿态,有些娇羞地垂眸道:“这话虽然说着有些奇怪,但若不是那日你落水,可能我连麟郎的一片衣角都摸不着......我......已倾慕麟郎良久,那日若不是救你时看到树上的麟郎,也不会一时大意呛了水,在生死之际喊出自己心内所想。”
“萧二娘子,我心中很是感谢你,若不是你,我定不会心想事成嫁给麟郎,是你,促成了我的姻缘。”
“那些贵女在宴上如此讥讽你,我与你同是寒门出身,实在是气愤,只是我人微言轻,的确不好出口相帮,但我和那些贵女想的不同,我认为英雄不问出处,萧氏镇守边关为国效力,就是于国有功,于民有恩,萧氏的女子不该受到如此诋毁戏谑。”
萧丹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你真这么想?”
“自然,我能看得出,萧二娘子是个纯善的人,不然面对恶言也不会隐忍至此。”
徐香晚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盒玉润膏。
“萧二娘子,我马车上时常备着自己做的润肤膏,很是好用,薄礼一份,还望你收下。”
萧丹欲推脱,但最后那盒玉润膏还是推到了萧丹手里。
“如此,便谢过徐娘子了。”萧丹又行了个礼。
“是我要多谢萧二娘子才是,以后萧二娘子若有闲暇,可以唤婢子来裴氏找我。”徐香晚笑得一脸烂漫。
这是,要和她出游的意思?
萧丹活了二十余年,徐香晚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于是她笑着应下:“好。”
“如此,我便先回府了,等着丹姐姐的消息。”
听着这突进一步的亲昵,萧丹疑惑道:“你不怕那些贵女知道你与我亲近,从此对你百般刁难吗?”
“她们为何要对我如此?”
徐香晚好像是真的不懂。
“......”
但她还是坚定道:“即便她们如此,我做的直行的端,不怕。”
两人同时行礼告别,背对着各往巷子一头走。
隔着一条短巷,两人遥遥相望,徐香晚都上车了还笑着向萧丹点头示意。
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她的动作无一不在表现她对萧丹的友善和谢意。
萧丹身边的女婢道:“这徐娘子生得好天真,这是在向娘子你说再会吗?”
萧丹笑着回礼,放下车帘,笑意顿失,眼中精光闪现,道:“再看看吧,若是真的,未来继女生得天真些,不好吗?”
萧氏的马车先动,徐香晚眼见着萧丹的面孔消失在巷口,唇角笑意未消。
或许萧丹再近几分,就会知道,她可不是在说再会,她说的是:
“母亲。”
摸着有些泛疼的心口,徐香晚绞紧了手中的帕。
好久不见啊,母亲。
我等你,
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