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麟背着月光转过身,他现在好像能接受她是他的妻这个身份了。
黑漆漆的一片,徐香晚看不清他的脸。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徐香晚正欲启唇,却听裴麟罕见地先开了口。
“你觉得我该如何。”
他的声线压得低低的,散在夜中带着几分少年郎初熟时的喑哑感。
下一刻他自答道:
“你觉得我应该先去给裴勋道歉。”
徐香晚噎住。
“好。”声音中仿佛带了些浅笑。
......?
裴麟的转变令她猝不及防。
林氏的话对他震撼这么大?还是那一巴掌把他打蒙了?
那一瞬间,徐香晚突然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是想要裴麟与裴勋能够重归于好,但并非是想要裴麟妥协示弱,而是她觉得,若是一直交恶,那么裴勋就会成为裴麟在裴氏内部的一个刺破口,不知何时就会从这个口中飞出刀枪剑戟,甚至有可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背刺。
与其树敌,不如交友。
何况,她今日出雅颂堂遇见裴勋时,就已经再一次探过了他。
裴勋身为裴氏子弟,虽然身上沾了些恶习,但郑氏并非心肠歹毒之人,裴秀也是朝中肱骨之臣素有清誉,是以两人生出的嫡子在两人教养下本性实则不坏,只是裴秀终日忙于政事,郑氏又过于宠爱这个独子,多只求个裴勋平安喜乐,裴勋也尚未做出什么影响裴氏满门过火的祸事,郑氏便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廊下她遇裴勋,行礼后道:“从兄,有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裴氏先祖在上,也定不会希望你们两兄弟闹成如今这般模样,就当弟妇欠从兄一个人情,也如同祖母般,给我夫君一个机会罢。“
徐香晚姿态虽放得低,那也是她想放得低,接触了解了裴勋几回,她知道裴勋多吃软不吃硬,否则也不会明知打不过裴麟也还要凑上前打。
婚夜那天她将酒杯怼到裴勋嘴边,他在裴秀的命令下不得不喝,出了大丑,现下她请求裴勋不计前嫌恭身相求,也就当是解了他的气罢。
裴勋那双桃花眼闪烁了一下,明明被裴麟打得口齿不清,却偏还要勾着唇懒散道:“好啊,就看你们敢不敢信了。”
“敢信。”
怎么不敢信呢,徐香晚看着裴勋的桃花眼莞尔道,她的心口毫无波澜,没有一丝痛感。
归宁那日,徐崇告诉裴麟徐香晚有心疾,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是有心疾,但不是寻常的心疾。
重生后,徐香晚忍住心中愤恨,曾数次东敲侧击试探徐崇,想要撕下他伪君子的面目,却时常心痛难忍,请过好几个郎中来看诊,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地说她气虚体弱,配了些补肾益气的汤药,后来寻得养心丸作日常服用。
她曾以为,万物因果,用病体换来重生已是大幸,可吃多了汤药后,却隐隐发现了心痛的规律,几番验证下,才意识到了重生后的她获得了怎样的能力。
徐香晚能识人心。
无论是谁,只要看着她的眼睛说谎话,她就能感到胸口疼痛,疼痛度还会因说谎之人不同而不同。
初时徐崇谎话连篇,满口对她阿娘棠梨的情真意切,每每痛得徐香晚心口有如百蚁噬心,冷汗直滴,可后来随着徐香晚对徐崇厌恶的加深,她发现徐崇对她说谎时,她心口的疼痛少了很多。
她试了很多人,最后才得出结论,原来她对一个人的感情越多,这个人对她说谎时,她的心便会越痛,寻常的陌生人对她说谎,她的心口只是会有异样,如被一只狸奴轻轻抓了一下般,尚能忍受。
裴勋想要徐香晚心有不安,可徐香晚却能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就比如那天归宁,徐香晚问徐崇是否真的不急于迎娶继室、徐崇说不急时,徐香晚就知道徐崇是真的不急,所以这段时间她才放心地待在裴府,只要希音的消息没传来,徐府就不会生变故。
裴麟不用她多费口舌就愿意道歉,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长夜漫漫,他们就如此相对着,徐香晚看着罩着她的少年郎的轮廓,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两日后的清晨。
前夜下了一场急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窗外芭蕉,天光大亮时,已经雨过天晴,一道飞虹挂在天际,和着清脆的婉转鸟啼声。
养了三日,裴麟和徐香晚的伤已大致无碍,裴麟的药膏比郎中开的药酒要好用得多,徐香晚在夜里问过那是什么药膏,裴麟隔了很久才回道:“云白膏,祖父留给我的。”
是林大将军留给他的遗物,用一次少一次,不会再多。
徐香晚沉默着不肯用了,推三阻四好几次,裴麟还是固执地让见月帮她上了药,最后徐香晚松口,条件是要裴麟乖乖地陪她在床上静养,于是两个人在垂纱床上度过了大半时光,徐香晚趴着看账簿,裴麟躺着看兵书,见月无事便睡午觉。
成婚近三月,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不用言说,他们已生了别样的情谊,那或许无关情爱,而关于一对少年夫妻的相互陪伴,或许还有相互支持。
今日伤好,也是裴麟要去二房赔礼的日子。
这些天,徐香晚睡得很安心,裴麟睡相很好,睡着时是平躺着的,睡醒时绝对也是平躺着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差。
但徐香晚的睡相便些许有些差强人意了,她虽然趴着睡,但睡着后总是无意识地翻身,一翻身就会扯痛腰间的伤口,裴麟睡得警惕,她斯哈一声就能将他吵醒。
吵醒后徐香晚满脸愧意,虽然黑魆魆得也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她的声调总是轻柔的。裴麟便开夜灯给她拿来了几个软枕,就围在徐香晚左右两侧,防止她夜里翻身。
后来两日徐香晚是不翻身了,她开始喜欢趴着抱着软枕睡,像是躺在绵软的云层间,睡着睡着,左脚便压在了裴麟的腿上,有时睡意朦胧还会踩上几脚,像是虽然身在云间,但确认了脚下是实的,才更放心地入梦。
早上裴麟早已起身盥洗,徐香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睡姿极为不雅,虽然身量小但还是横跨了大半张床。
她怕扰了裴麟睡觉,仔细扫过好几眼裴麟眼下,见没有发青才心里好过些。
但今日是个大日子,徐香晚在前天夜里就特意吩咐了见月,只要她家姑爷醒了,无论何时,都要把她叫醒。
裴麟今日穿了一件青色圆领衫,徐香晚心血来潮挑了一个白玉松鹿纹带钩,绕到裴麟身前给他系上,站在他身前了,徐香晚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娇小,好像只有裴麟的一半大似的。
她给他把每一个衣褶都理平,抬眼落入那双黑眸之中,已经化开往日冰霜。
用完早膳后裴麟抬脚出了屋门,徐香晚紧随其后,却见裴麟突然停了步。
他转身沉沉道:“我一个人去便可。”
“我自是要一同陪你去的。”她浅浅笑着回道,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徐香晚今日也穿了一身淡青色小衫和荷纹罗裙,头上只用一支素简的白玉簪挽起满头青丝,立在满院青翠中,显得尤为清凉可人。
裴麟最终没有拒绝,“好,那便一起。”
二房的雅颂堂内,郑氏心头跳得厉害,她看了坐在右侧首大开着腿的裴勋,想起徐香晚那日的话,不由斥了一声:“坐好!”
裴勋拂了下鼻尖,悻悻然地端正了身子。
堂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一对着青衣的璧人款款入了堂。
甫一进堂,徐香晚便随裴麟给郑氏行了一个大礼。
郑氏的心跳的更厉害了,讪讪道:“快起来。”
起来后,裴麟又垂眸向裴勋拱手躬身行礼,他躬了半腰,足显诚意。
裴勋端着身子,看着朝他低下头的裴麟,眉头紧锁,裴麟......竟然是在向他道歉?
“从兄安好,我夫妇二人诚心致歉,还望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徐香晚随之行礼开口道。
看着行礼不起的二人,裴勋心中五味陈杂,既有惊讶,又有畅快。
这几日郑氏对他谆谆教诲了许多,拍了他好多下。他并不是不分对错,身为从兄,更应以身作则,裴麟这样的疯狗都能向他低头,他好歹比裴麟更像裴氏子孙几分,怎么能落后呢。
将二人扶起,不待郑氏向他使眼色,就见裴勋欲行不合礼制的大礼,但顷刻间便被裴麟扶起。
......
郑氏的抽气声大的堂外洒扫的女婢都能听见。
“从弟,你成婚那日,我喝多了酒,行为肆意妄行了些,前几日也是我不知轻重,伤了弟妇,我们一报还一报,往日恩怨,就此勾销!“裴勋便同样躬身行礼道。
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两人的手没有用来胡扯对方衣领,互往对方脸上招呼,而是一个行礼,一个扶礼。
郑氏这下才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心中高兴得不知如何形容,满面红光。
“好好好,你们兄弟二人莫生嫌隙,以后以和为贵,以和为贵!”郑氏捂着帕子笑个不停,硬是要将两人留下来再用次早膳,后来还是在徐香晚“以后有的是机会”的相劝下才作罢。
从二房出来,徐香晚心中生出密密麻麻的欣喜,裴麟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是她太小看了裴麟,还是裴麟正在飞速改变?
鬼使神差地,望着他广袖下晃动的手,她追了一小步上去,刚好与他十指相扣。
裴麟滞了一步,听见徐香晚凑近身边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他眼中被风吹了一池波澜,唇角弯了些幅度道:“去母亲那。”
回握她的指。
萱堂内,沉水香浓郁得令人想入定。
裴麟和徐香晚跪在堂外。
过了一刻钟,刘妈妈从内出来,几日不见看上去憔悴了些。
“娘子,大娘子只唤你一人进去。”
裴麟垂下眸子掩住失望之色,徐香晚轻拍他放在膝上的手,轻道:“放心。”
撩起室帘,徐香晚见到了躺在美人榻上的林氏,背对微侧着身。
室内放着五六个冰鉴,徐香晚走进时冷得缩了下脖子,林氏今日并未梳妆,长发披散在背后,有几缕和身上的毛毯一起逶迤在地。
“母亲。”徐香晚跪坐在美人榻边,帮林氏拢了拢下滑的毯子。
林氏转向她,容颜淡淡的,唇边笑意也淡淡的,轻道:“听说裴麟去二房赔罪了。”
“是的,母亲。”
林氏敛下眼又看向窗外檐下的铜风铃,眼下忽的就晕出了水渍。
“生个孩子罢,阿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