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作人妇,年岁越长,慢慢地就失去了自己的名,互相只以姓氏相称,上了族谱,前头还要冠上夫姓。
料想裴氏百年世家名流的族谱里,会有多少个裴林氏?
怕是一双手远远数不清。
没有生平,没有功名,棺椁一盖,寥寥几笔姓氏,就是一个女子的一生了。
某人.妻,某人母。
只知姓,不闻名。
徐香晚有些讶然,不知林氏为何有此一问,只好诚实答道:
“不曾听闻母亲名讳。”
“西月,西边的月亮。”林氏依旧看着月亮,语调没有半分波动,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月光落在林氏乌亮的发上,明明应是柔和至极,却衬得她背影有几分易碎的寂寥。
“是我阿母给我取的名,意为眺望西边的月亮。阿母怀我时,阿父奉命去西疆守界,阿母思念阿父,每每晚上望着西边的月亮,好像他们望着同一轮明月,他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阿母生我时,难产大出血,阿父不在,府内乱作一团,最后我活下来了,阿母走了。临前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告诉稳婆我叫西月,那是阿母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我的名。”
“于是我替代阿母,替她眺望西边的月亮,照亮阿父归途,然后祈祷了一日又一日,等待了一日又一日,直到阿父凯旋归来。”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即使阿父回金陵,我也依旧眺望西边的月亮,生怕落下一日,我心不够诚,阿父就回不来了。”
“呵”,林氏轻笑一声。
“我的阿父,人人称颂的林大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最后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躺在棺椁中,全身上下未见一块好皮。我的三郎,最是金陵风流郎,弃文从武,最后在那黄沙弥漫之地,连尸首都找不见,潦潦只做了个衣冠冢。”
“我心中有过大义,可是大义让我失去了阿父,失去了夫君,只剩一个裴麟。我连阿母最后留给我的名都保不住,不会再有人叫我西月了,我是林氏,以后裴氏家谱上的裴林氏,西边的月亮再眺望十年、百年又有什么用呢,它再也照不亮我阿父和夫君回家的归途。我抬眼望去,茫茫只见去处,不见归路。“
林氏这一番话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出人意料,平静得惊心动魄。
她转向徐香晚,眼中没有半分泪光,全是清明。
“那你呢?”
那双沉静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穿透灵魂。
“若他从武”,徐香晚听见林氏轻问,“你做好准备做下一个裴林氏了吗?”
若他从武,你做好准备做下一个裴林氏了吗?
徐香晚也问自己。
据今一年后的前世,裴麟从匪寇身下救下她前,裴麟就已经弃文从武,是个小将军了。
当时她还被困在徐府之中,并不知晓裴麟最后是怎样弃文从武的,只是立于徐府院墙下,有幸听闻院外有人讲述裴小将军如何如何英勇的事迹,一张黄金弓使得百步穿杨、虎虎生威。
之后她逃出金陵,却遇上了匪寇,虽然被裴麟救下,可那时她已万念俱灰,最后选择回到徐府自断而亡。
变成魂魄后,她四处飘荡,无意间得知亡母真相,变成怨魂想要报复,却又被反手镇压进佛寺。
在佛寺的那几年,天下大乱,一轮春秋后改朝换代,连来上香的贵妇都换了一拨人,听得两三句裴小将军,犯谋逆死罪,万箭射杀于城门前,裴氏连诛,血冲三日不尽。
裴麟不会谋逆,只会被害,真正谋逆的明明另有其人,他不过是当了某人的挡箭牌、替死鬼。
这一世,若是裴麟就是安安静静地从文不习武呢,即使遭逢乱世,以裴氏一族声望与实力,应不至于沦落到诛全族。
可若是裴麟不习武,她已嫁给他,如何再凭借裴麟和裴氏一族势力报仇雪恨?
即使现在离弃,她一个小娘子自己没有权势,她还能借助谁?还有谁会比裴麟更合适?
徐香晚一向镇定,可这一句“你做好准备做下一个裴林氏了吗?”绕在心头不停,脑中有些发嗡。
林氏见她迟迟不答,从袖中掏出一把管家钥匙,放进徐香晚的手心。
“你已是裴麟妻,三房女主君,以后三房还需由你执掌中馈,李管妇跟随我数十年从不曾夸人,可她夸你贤良淑德、聪慧灵秀,三房交给你,我很放心。”
林氏敛下眉眼默了一声,又轻哑道:
“裴麟交给你,我也很放心。”
“我是他母亲,却禁锢他良久。我终是不能陪他走太久的,能陪他到最后的,应是他的妻,你,裴徐氏。既如此,何必再拘,你们的路,终是你们一起走,我选的,不作数。”
“只是我仍想问你一句,若他从武,你是否做好准备了,做下一个裴林氏?”
夜风习习,林氏并没有逼问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月亮,随后拖着绣着海上明月的长尾大袖衫,转头走没有回头。
徐香晚依旧跟在林氏身后,将林氏送回萱堂,行礼告退:“万望母亲万安。”
她在萱堂外站了良久,直到里头吹了灯。
刘妈妈走出来,一脸诧异。
“娘子为何还站立于此?”
徐香晚轻笑道:“无碍,只是心中担忧母亲,见到母亲睡下才安心。”
刘妈妈心中暖流划过,眼眶微湿:“娘子,大娘子知晓,一定会感动万分,我家郎君有幸,能娶娘子入裴氏。”
“母亲不必知晓”,徐香晚敛眸向刘妈妈行礼,“多谢刘妈妈夜半为我披毯。”
徐香晚侍疾的那晚,她守着林氏趴在床榻边不小心睡着了,虽是夏夜,徐香晚穿得轻薄,更深露重易受风寒,可她醒来时身上已披着一条如意云纹的薄毯。
刘妈妈连忙回礼道:“娘子言重了,婢子未曾给娘子披过毯,担不起娘子的礼。那毯子,应是郎君披的。”
徐香晚脸上一滞,没想到裴麟会给她披毯。
“娘子,郎君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性情虽在郎主逝后大变,话少面冷,可他和大娘子一样,心是热的。”刘妈妈自然捕捉到了徐香晚脸上的讶异。
在外人看来,裴氏虽然显赫,但三房已失郎主,嫡子裴麟又性格阴郁暴虐,连功名都考不上,三房没落之势势不可挡,原本和裴麟幼时定亲的荥阳郑氏都上门退了亲,金陵的世家名门,谁还愿意让嫡女嫁入裴氏三房?
林氏性淡若水,对裴麟看似不闻不问,但若不是有一份爱屋及乌的拳拳父母心,林氏就不会在裴麟救她落水后特意约她面见、试探她的心意,就不会令刘妈妈去查她挂在姻缘树下的心愿条,就不会迎她入裴氏,还在景院中为她开辟一个莲池,更不会询问见月她素来爱吃的吃食。
林氏如此,裴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如果有心,自然能看懂皮相之下藏起的那颗真心。
于是徐香晚与刘妈妈相视一笑道:“我知。”
夜色漆黑如墨,与刘妈妈行礼告退,回到景院时,见月正提灯在前院等她。
“姑娘,姑爷回来后一直在后屋练武,都快一个时辰多了。我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已经温了三回。”
徐香晚听闻并不意外,自从林氏以练武为条件让裴麟娶了她后,裴麟就将藏在床底的那些刀刀剑剑的宝贝都拿出来细心擦拭了,日日在后屋莲湖旁空地上舞刀弄剑,不练得挥汗如雨不罢休。
“无碍。”
她走进内屋,沿窗的小案上放着一个双耳铜炉,里面碳火将熄,上面煮着一圆壶茶,揭开瓷盖一看,里头的白茶茶叶翻滚着,咕噜咕噜地冒着细密的小泡,只是煮得快要见底了。
徐香晚霎时有些哭笑不得,她听着后屋传来的凌凌舞剑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氏说他们要走的路,应该由他们自己选。
而她的报恩和报仇一事都系在裴麟身上,比起林氏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做下一个裴林氏,她更想问裴麟,如果知道前路艰险,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全家,裴麟会不会再次选择跨上马、拿起刀,奔赴战场,去厮杀,去实现自己心中的道。
如果他心坚如石,那纵使以后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陪他走一遭。
尽她之能,珍他、帮他、护他,哪怕以命偿还。
思及此,她将剩下的白茶倒入茶盏中,一路向后屋徐行去。
莲湖旁,少年郎身姿翻腾在空中矫若游龙,一把银剑闪淬出如闪电般的剑光,落叶和泥尘跌宕在空中,始终不得停歇。
“裴麟。”
几缕被汗浸透的碎发散在他的额前,遮不住半分他那双比夜空更漆黑的眸,他生得肤白皮薄,此刻全身上下泛着一层红,眼底更是猩红一片。
徐香晚不懂剑,但她知道裴麟在宣泄。
他话少,不喜与人接触,将自己封闭在自己打造的牢狱之中,有些执着地、可笑地、甚至幼稚地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既是对林氏严禁他从武的妥协,也是反抗。
“裴麟,母亲答应不阻碍你从武了。”
少年的剑在地上划出长横,剑花四溅,他滑跪在地上,猛地抬眸看向她。
而徐香晚对着他,发自真心地笑开来,雪腮两侧顿时漾开一对小酒窝,仿佛里面盛着世间最醇香的美酒,让人想要一醉方休。
“你煮的茶,不来尝一口味道吗?”
她立于灯下,略调皮地歪了下头,对她的夫君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