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有些畏惧陈县令,跑到门口驻足一瞬,看到背对这边与萧景昭说话的县令,侧身躲进了教室里。
等陈县令顺着萧景昭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口,飘出来半截浅绿衣袂。
他精明的眼神一眯,转头却依然如常道贺,好生勉励几句才离开。
萧景昭走进来,轻轻扯过她那段裙摆,沈玉如立刻意识到了,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
“以后不穿绿裙子了,省的大家一看到这个就知道是我。”
萧景昭淡淡道:“无妨,你已定了亲,不必怕他。”
纪明珠跟陆轻尘韩诩在外面,与其他学子一道激动地聊了半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进来,正好听到后半句:“你们在说什么,不用怕谁?”
“没什么。”沈玉如道,“我们快回去,准备上课了。”
“奇怪,萧景昭中了案首,反倒是我们兴奋得难以自持,他怎么能做到如此平静无波!”纪明珠忍不住说,“你也是,那是你心上人哎,他以后就是秀才了,你怎么还没我反应大?”
陆轻尘:“有没有可能,是你看热闹看得太起劲了呢?”
纪明珠:“……”
“刚才在外面跟我一起看得起劲的不是你?”
当天晚上,林主薄就在县城最好的酒楼设宴,招待萧景昭。
沈秀才先前已经告诉他阿妧定亲的事,今日得知萧景昭中了案首,不由大喜:“甚好,阿妧自己的眼光,甚好啊!未来你们翁婿两个案首,岂不乐哉!”
沈清淮颔首,虽然当年他中案首时,可万万没有萧景昭此时的待遇。
林主薄对阿妧这个唯一的孙辈万分宠爱,没有外人在时,允许她一同上桌用饭。现在他觉得萧景昭也不能算外人了,今日的宴席让她也上了桌。
不过这种场合,沈玉如向来埋头吃饭,不去插嘴。
她正吃着一碟香酥鸭,却听她爹问道:“往日昭儿答题喜欢收着,我以为以你的性子,这回院试也会藏拙,没想到竟然愿意放开去答了。”
萧景昭道:“说来惭愧,是准备收着的,只是考场内一时紧张,就忘了。”毕竟他也不能说,那日一想到要把玉佩送出去,就心潮澎湃,即便有意收着了,文辞间依旧比往日张狂许多。
“无妨,该表现时就该表现。”林主薄道,“陈县令最是欺软怕硬,如今你也中了案首,想必他会多些忌惮。”
“不错,少年儿郎就该如此,反倒平日你似乎有些忧思过重。现在这样,恰是正好。”这话沈清淮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说,要说他觉得萧景昭有什么不好,唯独便是从他七岁上,就显得心思很重。
他觉得这或许是因为萧家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因此时常提点他,不惜以自身为例子,教导他为人要豁达。
萧景昭自然没有不应的,全程恭敬有礼。
在他们三人推杯换盏时,沈玉如把自己喂得很饱。
全县最好的酒楼明月楼,她能来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当然要好好品尝,每一道菜都吃了好几口,直到再也吃不下。
散席下楼时,林主薄和沈清淮走在前面,两个小辈跟在后面,萧景昭见林主薄二人正在交谈,顾不上他们,轻声问:“你喜欢明月楼的菜?”
“那当然,比学堂对面的锅子还好吃。”
“看来我非得考上举人不可,以秀才的收入,一年也没法让你去一次明月楼。”
沈玉如顿了顿,低声道:“我并不挑嘴,明月楼虽好,家常便饭亦无不可。”
月光浅浅的,竟照得她有些娴静。
说着,沈秀才已经拉了马车过来,萧景昭看着她上车,宽松的衣裙遮掩下,身段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少女的婀娜。
他微微侧目,一路上都有些不敢朝她看。
小姑娘到底长大了些。
……
林主薄回家后,林氏不住探听萧景昭此人究竟如何。
“此子非同一般,清淮已是才华横溢,我今日瞧他,城府较清淮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真是青出于蓝!”林主薄感慨,“蕙娘当年发善心,真是给阿妧留了个好郎君啊。”
然而林主薄如此盛赞,林氏又不放心了:“那品性如何?”
“这就要日久见人心了。”
即使是沈清淮从小教导出来的,也不能保证,能跟他本人一样,发妻过世十余年不续弦,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
林主薄道:“清淮这样的,可遇而不可求,若非他当真十几年如一日,我也不信他竟能做到。如今只盼阿妧比蕙娘有福气。”
“阿妧自然是有福气的。”林氏说着,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不免又叹了口气。
而此时,主持本次院试的学政何立身正与两江巡抚王坚密谈。
“我已派人调查,这萧景昭在县学就才华出众,历来是甲班第一,整个县学的师生无人不知,且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何立身道,“大人,我们不若趁他羽翼未丰,引荐他去万岳书院,假使日后入阁,也是自己人。”
“你说,他叫萧景昭。”王坚耷拉着眼皮。
“正是。”
“与江南萧家是什么关系?”
“已查验过他的户籍文书,一切正常,应当只是巧合。”
王坚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串:“如此出众之人,为何报了莲湘书院?”
“听闻他有个青梅竹马,惯不爱读书的,当年就是买进县学,他们应当是要一起去考。”何立身做事很细致,把这些全调查清楚了,“他这青梅的爹,当年也是案首,曾考上万岳书院,是县学很受学生爱戴的先生,应当是因为这个,萧景昭的学问极为扎实。”
王坚又问那先生的姓名,是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沈清淮既然考上万岳书院,为何又没去,屈居在小小县城当个教书匠?”
“具体内情不知,但他夫人次年难产过世,留下一个幼女,想必当时是因夫人有孕才未能成行。”
听上去无可指摘,王坚点头:“既然萧景昭身世清白,我就修书一封,让万岳书院提前招揽。”
“大人,您说他能舍得那小青梅吗?”
王坚嗤笑:“既是家贫,便许以重利。幼年势微,便再许诺让他拜在张阁老门下。未来高门贵女任其挑选,还会看得上一个乡下丫头?”他指着案几上那张字迹分明、对答清晰的考卷,“如此清醒的头脑,会不知道如何选择?”
“大人英明。”
沈玉如见萧景昭和书里写的一样,果然中了案首,便等着万岳书院的人来。
她不停安慰自己,以萧景昭的才华,让他跟自己一起去莲湘书院,也太屈才了,还是万岳书院更适合他,常年考第一的人就该去最好的书院。
万岳书院的人还没来,倒是联考越来越近。
沈玉如发奋学了两个多月,竟然真进步了不少,不说别的,单是那字,便练得轻盈小巧,柔中带刚,教书法的先生也开始夸她“自成一格”了。
就像教诗文的钱先生,特别喜欢把好诗在课上声情并茂地品读一番一般,这位书法先生喜欢把大家的好字贴在教室后墙上,让其余人有空观摩。
沈玉如的字只有刚进县学时,有幸被贴过那么一回,后来就再也轮不上她那笔中规中矩的字,直到现在,她的字终于又挂在了墙上,就在萧景昭旁边。
以往这个位置,贴的通常都是罗紫柔的字。
罗紫柔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她苦练四年的字,为什么沈玉如一下子就能超过她?
更让她不能平衡的是,他们即将结业,届时每人都有一份结业证书,给甲班众人写结业证书的活儿,先生交给了沈玉如。
写这些文书,先生都会挑字迹最清秀工整的,萧景昭的字虽好,却过于凌厉,罗紫柔早就想着,先生会让自己来做这件事。
因为这结业证书大家都会珍藏起来,她私心,想让萧景昭留一份她的笔墨。
结果临到快结业,沈玉如突然苦练起书法来,她苦练也就罢了,还真把这活儿给抢了!
罗紫柔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愤愤走到沈玉如桌前,对方正坐在角落里埋头写证书。
因先生交代了,这些证书十分重要,是大家都要保存一辈子的东西,让她务必仔细,沈玉如小心起见,坐到了纪明珠的位置,她这最靠里,不易被别人打扰。
罗紫柔一走过来,换了座位依然看话本子的纪明珠立刻机警抬头,拦下了人:“玉如在写大家的结业证书,别过去,免得她分心写错。”
“我就是来找她的,沈玉如,你以前是不是故意把字写差,故意读不好书!练字读书都要经年累月地下苦功夫,你怎么可能才几个月就进步这么多?”
沈玉如继续物我两忘,专注写字。
罗紫柔说完半天没等到对方一个反应,抿紧了唇。
眼看罗紫柔真要被气着了,纪明珠怕她影响了好友的差事,难得好脾气地说:“罗姑娘,你太看得起她了,她是真读不好啊!不然谁那么想不开,回回考下等跟我坐在这儿丢人?眼看你就要去考万岳书院了,同她一个莲湘书院都不一定能考上的人计较什么?”
陆轻尘也道:“我们也没有门路弄到往年考题,只能死记硬背,要是有历年的试题就好了……”
罗紫柔想起孙先生给她的那套卷子,脸色变了变,再气不过沈玉如临到头抢了她的活,也只好忍下走了。
写证书与往年考题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她还拎得清。
陆轻尘遗憾道:“可惜了,她走得倒是快,我正愁与她没什么交情,不好开口要试卷,还以为今天能有机会呢。”
韩诩却更注意沈玉如。
见她丝毫不受影响地飞快写字,摇头笑道:“沈姑娘这份专注,真是值得你我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