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的地牢第一次满载,看守也比以往要严。
为了防止有内应借机煽动是非,都是以五人小队为单位把守。
有齐和光带着温瑶进来,也需要几重关卡审核后,才能通过。
他们一路向内,沿途的牢房皆可见穿着各派道服的弟子?被沉重的束灵镣捆缚。其中不乏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的人。
这些都是魔门安插在各仙门的桩。
见到有人探访,清醒的人蜂拥至栏杆处伸手扒拉。
“齐师兄,救我!我不想死!我是被冤枉的!”
“我不过是被那妖女蛊惑了,一时鬼迷心窍,不妨被她盗了令牌!我不是宗门叛徒,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呸!小垃圾,”旁边的牢房有人揪起稻草朝他砸去,“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什么玩意!拿刀子?逼你个混球,自己混了吧唧上赶着混,还耍赖说别人敞开?门!”
“姓齐的,有种?立刻宰了老子?。否则老子?做鬼也要干死你!”
“仙门走狗都去死!”
“安静!想死还要排队!”看守的弟子?一脚踹在牢门上喝令。
但骂骂咧咧之声仍此起彼伏。穷途末路,越是制止,闹腾得越欢。
齐和光狭长的眼眸经不住冷沉,唇角紧抿着,并不理会这些声音。见没有找到人,他抱着青炎剑大步往里走。
温瑶跟在他身后,再过一道关卡,里面一间牢房关押的人数已是少了许多。
在倒数第二间,她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是宗文?年。婴儿肥已完全消散,只剩下瘦削的骨感,眼眸中一潭死水。
温瑶停顿了一下,看着他,沉凝后还是开口:“韩师兄,还在闭关。”
“猫哭耗子?。”宗文?年嗤笑了一声,撇开?头。
齐和光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温瑶收回视线,快步跟上。
“诶,怎么就走了?这仙子?长得不错,走近点看看。瞧上了眼,老子?送你上极乐……”扒在栏杆上的白面小生淫|邪地笑道。
他话未说完,就被拍了一脸稻草。一只手穿过了栏杆掼住了他喉头,收紧,不耐地警告:“闭嘴,听到了没?”
那人憋红了脸,畏惧地看着宗文?年,抖着下巴点头。
宗文?年恹恹地退回囚室,靠在墙上,已经完全望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嗤笑了一声,懒得再张望。
温瑶若有所觉,但没有回头。再往里,她甚至已看到了被单独关押的练霓裳和夏乐和,唯独还没找到鹿沥。
他被扣押在地牢最深处,牢房设了几重镇魔阵法,看守是先前所有牢房加起来的一倍有余。
“这只是最外围的。”齐和光要带温瑶进去,被拦住了。
“齐师兄请见谅。长老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访这魔人。”
守门的弟子?尽忠职守,齐和光眉头微蹙不好斥责,温瑶上前了两步,凌然道:“我是寒光仙尊的弟子?温瑶,里面关押的是我的徒弟,也是凝光宗落雪涯的单传,绝非魔门弟子?。”
“他魔气如此厚重……”
“仅凭魔气就能断定?”温瑶清冽的面容上覆寒霜,凝眉反问,“我没追究剑宗私自关押之责,也是出于大局考虑。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能对他动用私刑!”
她态度突然强硬倒把人唬了一跳。
守门的弟子?支吾道:“我们只是奉长老之?令看守,并未用刑……”
温瑶仍冷着脸,却是暗松了一口气。
“劳烦打开?牢门,我要见我徒弟才可确认。”
“这……”领头的弟子?看向齐和光,有些犹豫。
“开?门吧。我替温道友作保,她绝不会轻举妄为。”齐和光道。
“温尊者可有寒光仙尊……”
温瑶双手背在身后,捂住了冷汗,装作极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涉及到寒光仙尊的超然地位,守门的弟子?权衡再三?,加上大师兄作保,终是不敢得罪,给她开了门。
“通道内设了绝灵阵,无法吸收动用灵力。”
温瑶点头,但真一步踏入之时还是抵不住心惊。脱凡已久,一下子?打回原点的滋味,宛若四肢都被抽了力气,灌上铜汁,连路也不会走了。
温瑶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脚步,本是慢慢往里走,待看到角落枷锁加身的身影时,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徒弟弟……”温瑶看着鹿沥一身血衣,想伸去扶他的手,不觉抖了起来。
他的四肢皆被镣铐锁在墙上,拖拽着昏迷的人上半身吊在半空,面色灰白,唇无血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还活着。
绝灵阵和镇魔法阵双重叠加,他失了灵力供续,又无法动用魔气。而?在牢中被视做邪魔诡道重点看押,自不会有人给他治伤。导致受伤至今,伤口迟迟无法愈合,还红肿发溃。
他的情况,实在比她设想中的还要糟糕得多……
温瑶垂下眼帘掩住了发红的双眸,握紧了冰鸾剑,只觉得心揪得难受,连呼吸都要滞住了。
“温道友,”身后窸窣声响起,齐和光走到了近前,“鹿道友……可要帮忙?”
温瑶回过神?,侧头看向齐和光,见他脸色越发苍白,摇头:“多谢齐道友仗义相助。麻烦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我留下来为他处理伤势,齐道友请先行回去。改日温瑶必带徒弟上门亲自感谢。”
他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全,在绝灵阵中不仅恢复慢,还容易熬坏根基。
齐和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猜出了她的打算,但终是没有开?口反驳。
“温道友,且保重。”
齐和光出去后,门重新关上,落锁。
自愿踏入这狱底的绝灵阵中,她也就与囚徒无异。温瑶取出了储物袋,想搜寻伤药,却发现没有灵力,她根本打不开?储物袋。
大意了……
她捏着袋子?苦笑。
再是坚定,也不由地生出一股无力感。
失了宗门庇护,失了师尊的支持,失了一身修为,她不过也是个普通人。行事未能三思,一股脑儿闷头乱撞,惹得遍体鳞伤,也怪不得他人。
温瑶站起来,正准备另寻他法之?时,狱门再次打开?,看守的弟子?捧着个小包袱走了进来。
“这是齐师兄吩咐我们准备的伤药和新衣。温尊者,我们并非故意怠慢,请见谅。”
“有阵法在,又有温尊者亲自看守,令徒的铁镣,我们可以暂时取下。”
温瑶压下了错愕,眉间多了几许温度,认真感谢:“有劳了。”
翻开包袱,每瓶药上都有标签标注。守门的弟子?还另给他们打来了清水,方便清理伤口:“温尊者是我们宗门的贵客,有需要尽管喊我们即可。”
此番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必有齐和光的手笔在,温瑶心里对他的感激又深了几分?。
湿了锦帕,温瑶靠近已被扶起到仰躺在地上的鹿沥,顿了下,见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把那点羞赧丢在脑后,不再迟疑,给他宽衣解带。
少年的身材劲瘦,没有一分?赘肉,每一根肌肉的走向都彰显着强劲有力。
白皙的肌肤清冽如最完美的玉石,显得那些狰狞的伤口越发的凌厉可恶。
当时已经杀红了眼,没注意到,只记得他好像一直跟在她身边,却没想到那些没刺在她身上的刀枪,都落在了他身上。
初初一次拭擦,便红了一盘水。
温瑶看着那盆血水,垂眸端起,去换了一盆清的。
她重新洗了帕子?,去清理被镣铐勒得红肿发溃的手脚,仔细地上了药。
许是疼痛得到了遏制,身上也舒缓了,少年紧颦的眉头渐渐松开。尤带血污的脸卸去平日的阴霾,还依稀可见几分?稚气,显得纯然无害。
温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洗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拭去脸上的血污。握剑的手头次这么精细又谨慎地去做一件事,只恨自己不能做得更好。
温瑶的眼前逐渐模糊,水汽分?割出的光线带上了重影,待到手被人握住之?时,才急忙眨了眨眼,低头对上少年如墨玉般的深瞳。
“师父哭了。”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极力地想笑出自然,却声音沙哑,“是替我疼吗?”
温瑶想开口说什么,泪水却先一步决堤,连仰头也无法止住。
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破防了。
鹿沥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状况已有几分?了然,只是不想她难过才开?的玩笑,没想到起了反效果?。
他伸手拉了下,却不料绝灵阵中温瑶失了修为,加上失神没提防,竟然整个人被他拉了下去。
温瑶反应过来就立刻伸手撑在地上,不去碰到他的伤口,但鼻子还是磕到了他的下巴上,疼得一抖。
鹿沥察觉到自己上身赤|裸,而?温瑶分手撑在了他肩侧,几乎算是半靠在他怀里,无法忍住的羞赧染红了苍白的脸颊。
虽是知道她定是为了给他治伤的缘故,但还是忍不住心思发散,小鹿乱撞。
靠得太近了,那声低甜的闷哼,差点让他人没了。
温瑶撇开?眼,不敢乱看,躁红着脸爬起来退了两步。但想到他的伤,又连忙转回来查看,怕伤口又出血了。
这样一退一进,宛若在他心弦上弹奏。
怎么会有像他师父这般可爱的人呢?
定是独一无二,此生不换的。
鹿沥知她现在经不起玩笑,又舍不得她尴尬为难,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说:“师父,这里是何处?”
“剑宗的深牢。”温瑶看向他身后石壁,“我们暂时先不出去。”
说得仿佛他们能轻易出去一般。
鹿沥轻轻笑了笑,没有揭穿她,只看着温瑶的目光很深也很温柔。
“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师父在为我治伤。”
温瑶湿了帕子?,垂眸替他拭去方溅起的灰尘,目光落在他颤动的长睫上,一根一根地数着,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都不记得了。毕竟那时神魂有伤,人也不清醒,记忆定也混乱。”
“是啊,好多东西都忘了。有时候会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鹿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眼尾微微挑着,阴暗的心思跑了出来。
“如果?我真的是魔,师父也不怕吗?”
温瑶本要去换水的,冷不丁地一句让她顿住了脚步。她回头看了鹿沥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走到石后倒了脏水,又洗了帕子?。
“只要你从未行恶……”
鹿沥看着她的背影,不忍她难过,但更不想她自欺欺人,当断不断。即便要被断舍的是他。
这点上,他矛盾至极,或者堪称恶劣。
“如果?我作恶了呢?如果?那妖女说的都是事实呢?”他继续撩拨。
温瑶摔了帕子?,站起来:“那我也有错!这跟你是否是魔无关。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犯错了,我会……亲手清理门户,再到师尊面前请罪!”
明明是这般绝情的话,鹿沥却愉快地笑了,只是笑得太用力了,一口血呛在喉头,又笑又咳,有些狼狈。
温瑶这次没去扶他,她撇开?头望着石壁,握紧了冰鸾剑。
鹿沥自己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端详着她,想把她的眉眼音容都刻入脑海里。
完了,他伸长手搭在她的手上。
抖得真厉害。
他微微收紧,完全包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师父,别怕。”
温瑶闭上眼,遮住发红的眼尾,不想理他。
“师父,我好冷。”他驾轻就熟地换了种?可怜巴巴的语气,手一点一点地用了些力,想把她拉过来。
他的手确实冷得像冰块一般。石室本身就寒凉,加上失血过多,又无灵气供续,他还赤着上身,怎么可能不冷?
温瑶到底是杠不过他,心立刻就软了,顺着力道过来,想在剑宗送来的包袱里给他拿出新衣。
未料刚弯下腰,就被抱住了。
少年看着如玉瓷般白皙脆弱,实则劲瘦有力的手臂如灵蛇般缠住她纤细的腰身。
“这样就暖了。”他收紧了手,脸颊甚至贴上来蹭了蹭,发出了喟叹,“师父好软好暖,抱着好舒服。”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温瑶即使一时辨不明自己是羞赧和惊惧、愤怒多些,仍是涨红了脸。
“你别太过分?了!”
换做是别人,她早就拔剑把人宰了!
“师父,我身上好多伤,你不能打我。”
“……”温瑶忍住拔剑的冲动,腰间又烫又痒,难受至极,“你快放手!”
“师父,我困了。”说困了,他想睡就立刻睡着。
温瑶半晌没听到再有声响,低头一看,发现他竟是真的睡着了!
面壁默念了几十遍清心咒,她终是压下了火气,望向他的眼里只剩下疼惜。
伤是真的,倦也是真的。
这样半吊着的睡姿哪能睡得舒服,温瑶犹豫了下,伸手托住他,小心翼翼地坐下,让他能平躺着。
环住她的双手因睡着了所以松了些,被她拉了下来,但他枕在了她的膝上,转个身又抱住了她的腰。
折腾了几回,温瑶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终究放弃了。
见少年清隽的眉眼舒展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摸到了长衫和外袍,给他盖在了身上。
一室清霜,两厢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