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顾鸣诊脉的还是上次的老吴大夫,吴大夫艰难执拗地捋自己没剩几根儿的山羊胡须。唉声叹气,好似靠坐在床上的倒霉早产儿是他:“公子,老夫上回下过医嘱,您万万不可劳心劳力。你本来就体弱虚寒,先天阳气不足,需要好生修养,平日心绪起伏过大,对你很不好的。”
吴老大夫是扬州城里极有名的名医,这些日子常驻府中替他们诊治。也是因他与沈老爷子有旧。
年轻时,勉强算受过沈老爷恩惠。吴老大夫年过80,精神矍铄。瞧着却只50出头,脸色红润,甚至那脸色比年轻力壮的顾鸣还好看些。
“咳咳。”顾鸣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初秋天儿他身上裹了被子。脸色被捂得红润了些,只唇色惨淡,白的不见丁点儿血气。他笑着,星月般的眉目舒展开,浑不在意,洒脱极:“人生在世,总有些该做的要去做。”
“吴大夫放心。我感觉还好。”男子声音温润如玉,沉静宛如天山冰雪不见丁点儿人间烟火气。
吴大夫住进沈府以来,一直严守医者的本分,不听不看,不说不理。
并非他要眼睁睁看交往多年的好友被人暗害,实在是,他也无能为力。
吴大夫浑浊的眼眼尾蔓延出密密的皱纹,顾鸣瞧着倒像是真不在意的。他心里对自己从前误会过的这年轻人暗生敬佩。
如玉君子,坦坦荡荡。纵使无人信我,他依旧坚守着本心,做他该做的事。
有些人没做多少事,嘴上却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有些人,嘴上从来不说,暗地里做的事却能令所有人汗颜。
一念及此,老大夫眼里带出三分慈爱敬佩。顾鸣能拖着病体,稳住沈家家业。这份能力,这份心胸,已是卓绝:“顾公子,听老夫一句劝,身体是你自己的。”
“大公子回府,怎么说都能帮衬着些,顾公子,您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吴老大夫出于关心说出了这番话。放到几日以前,他是万万不会讲的。
“吴大夫,这病哪儿有这么严重,他不就身子骨弱了些,这还没淋雨呢!不过稍稍受到些寒气,你说的跟他就快死了似的。”沈枫饿极了,一口口糕点往嘴里塞。翘着二郎腿,冷嘲热讽。
他也不知自己干嘛要自讨没趣儿跟进来,看顾鸣装模作样的恶心自己。
花厅里沈二夫人给他摆了美味佳肴,各种金贵的食材,糕点琳琅满目。
等着给沈大公子接风洗尘,沈枫是欢喜的。虽然在牢房里吃过一顿,这么长时间,他又有些饿了,加上牢房日子清苦,实在想念珍馐美味。
结果呢?
给他准备的大席面接风洗尘去晦气,也不能只他一个孤零零在花厅里吃吧?
那多可怜!
他二婶儿、他义妹、他堂妹,个个儿跑去对着顾鸣嘘寒问暖了,浑然置他这个蹲了大半个月牢房的可怜哥哥于不顾。
沈枫一想就心酸,恶狠狠咬下糕点——恨不能用眼神儿剜了顾鸣。
沈二夫人正待发火,顾鸣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轻笑了声,温声细语:“表哥说的是,我身子骨是差了些。”
“二婶儿,表哥刚刚回府,可能待在牢房里时间久了,性情冲动很多。您莫要生气了,”顾鸣:“我这里并无大碍,您还是带着他们去花厅用晚膳吧。”
沈二夫人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阿枫,你若是还想待在这儿,就闭上嘴。你若是不想待在这儿,自己到花厅用晚膳。”
“二婶儿!”沈枫露出被辜负的受伤神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才出去多久。对顾鸣不冷不热的二婶化身顾鸣亲娘,比对自己还亲热,“你一直不待见顾鸣的,怎么突然变了?”
想到了王捕头说的那番话,沈枫蹙眉:“你不会真的相信他栽赃陷害老管家的鬼话吧?”
“就算!老管家不是好东西,他们两人相互算计,那也是狗咬狗,说不准是分赃不均——”
“大哥,够了!”忍不住火气出声的沈彩鸾,女孩捏住娟帕的手微微颤抖,她始终安静坐在顾鸣床边儿,直到听大哥说的越来越过分,沈彩鸾忍不住了!腾的起身,杏眸凌厉,“不管怎么说,都是表哥把你救出来的,就算你不相信,是老管家毒害爹爹。那也要有证据。”
“怎么能胡乱攀扯,泼脏水给表哥?更何况,表哥还刚刚救了你的!”
沈枫:“鸾儿!我当初寻到了他毒害父亲的证据,才被他和知州联手栽赃陷害,送到牢房里去的!”
沈彩鸾迎接时,特意挑了件月白色抹胸竖袖长裙穿着,因为,她发现,表哥这两日都穿了月白色的衣衫。
月白襦裙飘逸若仙,沈彩鸾坚定握住顾鸣的手。回身,挑出沈枫话中的错误。语气很温柔,甚至还有些娇软的撒娇意味,“大哥!”
“你这样说,就大错特错。你找到的证据在哪里?还不是没有。肯定是你弄错了,要不发生了误会。若你说的是真的,表哥为什么要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他既然能算计的天衣无缝,把我们都蒙骗,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毕竟,沈枫从始至终与顾鸣交情很淡。甚至可以说,很看不对眼儿。
也因此,顾鸣上下奔波去救沈枫,沈二夫人他们才如此感激钦佩。
沈彩鸾更是心头感动,因为,她觉得表哥都是为了自己,才愿意奔波劳碌救大哥的。
他明明那么讨厌大哥,而大哥也……
沈彩鸾是聪慧的,说的话有条有理,逻辑通顺,沈枫又被噎住了。
沈二夫人用惨不忍睹的眼神扫了侄儿一眼,又去瞧软榻上病弱的侄女婿。
——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沈枫刚坐回座位,迎头撞上婶娘的眼神儿,于是,又被气到了。
安静的静室只顾鸣眼尾微翘,右手压住软枕,半边儿身子歪斜慵懒地靠着,似遗憾似喟叹,“吴大夫。您说,我能叫他帮忙吗?”
“毕竟世道险恶,人心隔肚皮。商场如战场,手段腌臜的不知凡几。”
沈枫……
吴大夫尴尬的笑,果断避开这话题,“哈哈哈,我开服药,给公子好好补补。”
“啊,这就走了,这就走了!我还要赶着去给沈老爷把把脉。”吴老大夫好像被狼撵了似的,飞赴冲出静室。
充分体现了他八十多岁老人的精神矍铄,脚步丝毫不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差。
沈枫瞪大眼,嘛意思!
“唉。”沈二夫人撸狗一样,撸了撸沈枫毛躁的头发,用一种孩子没救了,死马当活马医的语气道:“墨止啊,你这些日子好好休养,别急着出去了。要是有空,就多带带扇风。”
“就算干不了大事,以后出门,多少能给你当个保镖。”
沈枫???
他看今儿个一直给他找麻烦,不停使绊子的顾鸣,咧嘴笑了,笑的格外凶残:“好啊,二婶,你说的对,既然表弟救了我,我就要知恩图报。”
“打今儿起。表弟由我来照顾了。”沈枫重重的拍了桌子,“今儿晚上我给表弟守夜。”
“我跟表弟睡一间房。”
前后态度变化过快,沈二夫人和沈彩鸾都不信他怀着好意。沈朝朝个十岁小姑娘都能瞧出来,撇了撇嘴,脆生生揭穿:“娘,大堂哥憋了一肚子坏水儿呢!”
“我们罚他跪祠堂叭!”沈朝朝从小调皮捣蛋,大了些,性子也没改,泼辣的很。否则,也不会有胆子拽沈彩鸾跟顾鸣对质,她就喜欢瞧别人跪祠堂,自己去给人家送饭的那种舒畅感。
美上天了。
沈二夫人多了解这侄子!瞧他那副傻愣愣的狡猾样,一瞅就没憋啥好屁。
刚想拒绝,软塌上传下清淡笑音:“二婶,鸾儿,既然表哥想跟我好好相处,鸣不胜欣喜。”
他开口,沈二夫人便不说了。沈彩鸾偷偷用小手握住顾鸣两个手指,隐晦的撒娇般晃了晃,眼神如水——别闹啊。
大哥性子执拗,会闯祸的。
顾鸣玩闹地拍拍女孩发顶,沈彩鸾没再坚持。吴大夫走前,再三叮嘱顾鸣须得好生修养,沈二夫人他们也紧随着沈彩鸾离开了。
留下沈枫楞子一般,用那种你死定了的眼神,直勾勾盯着顾鸣。
顾鸣平静得近乎漠然:“你今晚守着我,不准睡。”
天幕黑沉时,噼里啪啦的滂沱大雨,暴躁得似要砸碎一切。
雨声伴着轰雷声,偶尔有闪电炸响天际,照得人脸雪一样白。
“铮!”
长剑如龙,砍向沈枫脖颈时,他还闭眼憋着气装睡。
——不让老子睡,老子就睡给你看。
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沈枫在心里将顾鸣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不是真傻。睡不着觉,不停思考入狱前见过的一幕幕,寻到的那些证据,顾鸣莫名其妙的态度和转变。
诡异——太诡异了。
他才不信,顾鸣为了妹妹,因为她担心将自己救出来。
沈家已在顾鸣掌握中,他已入了大牢,那唯一的利用价值是……自己能当棋子?
要当死棋,不必带出来,死在大牢里更干净。
走一步活棋,沈枫真正沉下心思考,脑袋是够用的。
平时大部分时间,他不爱动脑子。
他这枚活棋子对顾鸣没有价值,那只能说,顾鸣料利用他,想对某些人产生影响。
吸引人的目光,注意到他。
“铮!”闪电照亮了沈枫雪一样苍白无血色的脸。
锐利的刀锋映着沈枫似狼的凶厉眼眸。
刀锋被沈枫食指中指夹住,不得寸进。
兜帽遮脸,黑衣夜行,身形瘦削,不到六尺。
沈枫明悟:他果然是棋子,是一步活棋。
杀手,招招狠辣。身形鬼魅,步伐让人捉摸不透,紧贴着沈枫,不让他与自己拉开丁点儿距离,仿佛一定夺了沈枫性命。
行事极为惊险恐怖。沈枫应接不暇,来者武功路数极为诡异。一看便是经历过搏杀的,他这种常规习武的人,有些天赋而已,可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打斗声掀翻了静室里的桌椅,噼里啪啦,名贵茶展摔了满地。
瓢泼大雨挡住了他们的打斗。只有零零碎碎,细碎的碰撞声,传不出去多远。
“来人!”
“来人!”
“顾鸣,你是死了吗!我今日死在你房里,你还要怎么伪装?”沈枫坚信顾鸣是清醒的。可借着月光一瞧,那睡在软榻上的人沉沉呼吸着,好似真的进入了深度睡眠,浑然听不到近在咫尺的重重响声。
“呵呵。”杀手终于开了口,沙哑嗓音,粗嘎难听。他故意压低了嗓音,不叫人听出真实的声线:“别叫了。他吸了迷药,真的睡了。”
“外头那些人也睡了。”
“不可能,若你下了迷药,为何我还神志清醒?”
沈枫皱眉,一不留神被削了发尾。越打,他越觉得怪异,对面这人招招狠辣,冲着他的要害处而来,可偏生,自己都能挡住。
明明,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对方招式、武功底子都要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为何他还能招架?
“因为你中了我的毒物。”阴冷嗓音飘忽着,他达到了目的,抽手后退,眼里隐隐略过得意。
在诺大的沈府自由来去,杀人不留名。
于他而言,是顶顶畅快的事了。
沈枫要死,却不能死于刀剑,必须死于毒。他善毒,能将沈枫的死因伪装成慢性毒发。
借此做文章,拿捏顾鸣。那便不是他的事了,而是主人要盘算的计划。
沈枫眼前一黑,咣当倒地,临死前想的是:我艹你大爷,顾鸣!我居然是死棋子。
*
三日后,京城。
皇城根儿下繁华地,年年岁岁花相似。秋海棠是齐朝皇室世世代代喜爱的花儿,京城许许多多人家里的秋海棠正值盛放时节。
百姓们都传,在这时候,陛下和太子皇子们都会微服私访,参与海棠花会。
夜里千树银花绽放,行人马车,繁华落意,秋海棠簇簇。
盛世繁华景,海清河晏时。
高宗皇帝穿着常服,领着太子行在熙攘的人群里。两人衣着华贵,身边儿跟着许许多多侍从,普通百姓见着他们,便立刻散开了。
海棠花景格外繁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却无甚欣赏的心情。
国库空虚,西北战事紧张,匈奴十八部族屡犯边境。好几个城池失守又夺回,夺回有失去。
你来我往,打仗打了五六年,国库都快打空了。
“罢了,清晏,”高宗皇帝年过50,留着漂亮的小胡须,吩咐随从离得远些,他带着太子到路边小吃摊儿坐下,叫了两碗馄饨。
馄饨皮儿薄馅儿大,鲜虾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味美至极。
高宗皇帝跟小摊主儿聊了聊,百姓和乐,他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江都城,鱼水乡,官盐要比私盐贵。南运河,大家走,漕帮盐帮持令口。上知府,下知州,上不见银下金走。”
“……天子坐明堂,珍馐锦玉香,不如水乡似天堂,金作云炉玉作床。”
清脆的歌谣隔着短短的浮桥传过来,不大清晰。高宗仔细听了一会儿,略略听了个大概,脸色阴沉下去,问小摊贩歌谣是怎么回事儿?
那小摊摊主是个中年大叔,说话声很洪亮,畅快的笑了声,撇嘴:“就是曲歌谣而已。大概一两天前传出来的,有几个乞丐交给小孩儿。说唱了这歌摇就给铜板,没多久,就唱的遍地都是了。”
“这歌谣还挺难学的,老长一大段儿呢。”
“父亲。”宋清晏嗅到了风雨欲来的血腥,高宗皇帝:“你去细细调查此事,查来,迅速回禀于我。”
皇帝拂袖走了,太子俯身恭恭敬敬送他离去,忧心忡忡回了东宫。
太子宋清晏弱冠之年,面容俊秀。他脚步沉重坐下,几个亲近幕僚见他神情,相互对视一眼,“殿下,事情已查清了。”
“这篇檄文是借驿站信鸽送到京城来的,时间太短,我们的人还没送消息过来。”
“殿下,写此檄文之人当真好文采!字字珠玑,鞭辟入里,看的我都忍不住替他叫好,热血澎湃!”
太子苦笑,他今早收到了一篇檄文,《代江南百姓传檄天下文》。
署名是普普通通一书生。
这位普普通通的书生硬是将第二尊贵的太子爷搞到焦头烂额。想起皇帝的嘱托,他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将檄文送到皇宫里去。
这篇文章文采飞扬,有不输翰林院李公之才。华彩昭昭,又讽刺辛辣,读来叫人畅快又愤怒。
就是太辛辣。他左右为难,烦恼了一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