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枫不服气,肚子里埋了比窦娥还冤还浓郁的委屈。
千言万语,他倾诉反驳的欲望无比强烈,话堆积到嘴边,只有浓浓不满的质问:“你说的好听!谁知你到底埋了什么坏心思?”
“说我无能,我没脑子,没长本事,只会嘴上说大话,你干了什么?!”
这回是沈枫被气到站起身,王捕头死命压都压不住,险些被带翻,一头栽到地上去。
沉重的脚链碰撞,重如千钧。沈枫咧嘴,野兽般露出森森白牙:“我再蠢,也没蠢到轻信你这小人。”
“行,我说不过你,你舌灿莲花,连王捕头一并骗了去。”沈枫脑袋仿佛清醒了,“那言行合一的顾大工子,你足踏贱地。寻到我这没脑子蹲大牢的家伙,想做什么?”
“我想,我应该对你有利用价值吧。”
顾鸣轻飘飘,远山眸沁润着高山寒雪的清冽,语带笑意,颔首:“你说到点子上了。”
沈枫立刻骄傲挺起胸膛,不知道为何,得到共鸣的夸奖,他莫名有些得意开心。
他哪里没脑子了,他这是多聪明啊!
顾鸣再会说,再能干,再能装模作样,欺骗人,还不是要求到他身上来。
“你唯一的作用……”顾鸣:“沈家大房需要一个男人顶立门户,幸好你……嗯。”清淡好听的嗓音恰到好处停顿。
沈枫……艹!
“我最近很忙,没空打理沈家铺子,姨夫清醒还需些时日。你出去……得干活儿。”青年公子修长的指节弯曲,轻描淡写点扣过额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唔,终于能叫鸾儿莫要哭了。”
“唉,她哭得我心都碎了。”病弱公子轻轻喟叹。
沈枫……
“若非为了鸾儿,你应该被流放到大西北后,才可回来。”顾鸣笑的理所当然,“毕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顾鸣侧身对王捕头耳语几句,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若蚊蝇。
王捕头坚毅的脸无甚表情,只瞳孔微微缩起,按在长凳上的手无意识紧握住刀柄,金铁碰撞之声锵然冷烈。
“我明白,放心!顾公子,我会把事情办妥,”王捕头与顾鸣坐的位置,恰好能借顾鸣遮掩住自己,不叫外头的狱卒看见自己的口型。
他把头埋得更低,“我还是通知下大人。”
“最好不要。”顾鸣提点:“四面埋伏,小心为上。”
“要等。”
王捕头蹙眉,终是沉了眼眸没开口。
沈枫只当顾鸣又起了坏主意,想利用王捕头来算计自己。
沈枫张嘴又要发出弱鸡嘲讽,话到嘴边儿,被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吞咽了回去,憋闷到要爆炸。
沈枫素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平日与人交往大大咧咧,没个心眼儿,说话完全不经脑子。现在,他只要一想想自己那些没脑子的话,说出来以后,会遭到顾鸣嘲讽奚落,就浑身不得劲儿,他决定拒绝给顾鸣任何嘲笑他的机会。
顾鸣刻意在府衙大牢见沈枫,且针锋相对地嘲讽,不是因为他心血来潮。
顾鸣的目的有很多。
沈家家业顾鸣不打算沾染,沈枫此人脑子是有的。奈何,大部分时间他不喜欢用脑子,是个崇尚武力的武夫。
嘲讽使人进步。
比如现在,沈大公子如鹌鹑一般不敢擅自出手,得愁眉苦脸,绞尽脑汁思考怼顾鸣的话,想着戳穿顾鸣的法子。
余光将沈枫的神态表情尽收眼底,顾鸣薄唇漫不经心翘了翘——路漫漫其修远兮,沈公子还得再磨砺。
另外的目的——他要与王捕头沟通,其他时候他要寻王捕头,避让不开王捕头手底下的捕快,或是知州的其他耳目。
牢房不同,加上王捕头为沈枫的案子奔波是他私人的事,不会有其他人跟随。
这时,正是好时候。
一番隐晦的交谈后,王捕头似乎得了顾鸣指点,拽住翻脸不服气的沈枫到墙角,与他低声耳语。
顾鸣便悠闲坐等。
沈枫缺点数不胜数,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是知恩图报,绝不会见利忘义。
沈家一大家子呢,沈老爷昏迷不醒,沈彩鸾弱质纤纤。为了他们,纵然前头千难万险,沈枫同样会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保护。
片刻,沈枫腾地转身,冷着大脸,两步跨到顾鸣跟前儿。
他躬身,行礼。
不管是不是装的,至少行礼动作标准:“顾鸣,是大哥冤枉了你,大哥这便给你赔罪。”
——等老子寻到了你作案的证据,回头把你扭送进大牢!若是那知州再跟你狼狈为奸,他就上京城敲登闻鼓!
把这狗屁知州一并送进大牢里。
沈枫弯腰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
“……咳咳!”
顾夜尴尬把住牢房柱子,手头戳上外头:“大公子,我家公子早走了。”
“您要道谢的话,不如先追上去?”
沈枫:啊啊啊!我的刀呢?
谁都不要拦我,我今天不砍死他,我就不姓沈!
这个缺德带冒烟儿,满肚子坏水儿,只披了张人皮的恶狼!
*
沈府,大门洞开,沈二夫人并沈彩鸾等着,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丫鬟仆人,都望穿秋水地等着。
沈彩鸾紧张地攥住娟帕,小脸儿布满担忧焦虑:“哥哥真的能回来吗?”
沈二夫人摇摇头,态度并不乐观,甚至偏向颓丧:“墨止吩咐人给我们报信儿,叫我们在这儿等,总是要等。万一回来了呢?”他们不在,阿枫岂不是要伤心。
“想必他有法子。”想起沉稳聪慧的侄女婿,沈二夫人热锅上煎熬的心勉强松了三分,握住侄女的手,安慰性拍打两下,“墨止行事有度,分寸拿捏妥当。是有大主意的,你莫要担心。”
沈二夫人嘴上这样说,却频频探头向巷子尾看。
“嗯。”沈彩鸾明白,其实二婶与自己同样焦虑,贴心的她故意表现出惶恐不安,也想稍稍转移下婶娘的注意力。
毕竟,大哥在婶娘照料下长大的。婶娘到现在都没有儿子,一直将大哥当亲儿子看待。
大哥出事后,婶娘也是最着急的。上下打点,才勉强叫大哥躲过了牢狱刑罚。
“来了!”被派出去守在巷子口的仆人欣喜地急跑回来,嘴里喊着:“二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她们的心登时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缓慢驶入巷子的青色马车车壁看。
车辕上的顾夜勒马停车,他几乎没等车停稳,马车帘子便被大力掀开。一道健壮挺拔的身影猴子般跳下来,稳稳落地。
不是沈枫,还能是谁?
沈枫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面庞消瘦许多,唯独一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
就是……还算英俊的硬朗型男脸很颓丧,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我很丧的丧气……
蹲大牢近一个月,重见天日的沈枫很欣喜。
然而,有满胸膛的欣喜抵不过面对顾鸣的无力,还有满满的生气,委屈,愤怒。
之前出了衙门,顾鸣不过简简单单一句上马车,看他一眼。沈枫莫名其妙就遵从,乖乖在马车里等到现在。
沈枫很悲愤:这不是我,老子天不怕地不怕。
沈二夫人眼眶登时红了泪珠,怎么都擦不干净。抱住瘦了一大圈儿的侄子痛哭不已:“阿枫,你受苦了~”
“快带大少爷回去洗漱一番,好好去去晦气,对对对,把我准备的柚子叶和火盆儿也备好。”
下人们领命离去,沈枫大踏步往家里走,正想跟二婶问问最近发生的事儿,却发现,二婶儿哭完了以后,居然跑了?
等等!二婶儿你去哪儿?
我才是你侄子!
他眼睁睁看着沈二夫人保持着焦虑担忧的表情,和刚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妹妹,焦虑担心地亲手把顾鸣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是的,主动扶了下来。
那可是个大男人,七尺男儿,下马车还需要人扶?
顾鸣也不觉得害臊,真是忒不要脸了!沈枫不由停住脚步。
“墨止,你身子还能撑住吗?”
沈二夫人虽担心侄子,可沈枫身体强健,从小到大棒棒的!习武强身健体,他虽然瘦了一圈儿,可从前沈枫身形微胖。健壮的体格儿子满身腱子肉。很多姑娘瞧着都害怕,一直没成亲。
瘦了一圈,现在反而露出颇为标志的三庭五眼,顺眼了不少。
大侄子平平安安回来!没事儿就好,她反而更担心拖着病体,在大雨里来来回回奔波的顾鸣。
“二婶儿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青年脸颊苍白更甚,薄凉的唇毫无血色。那双眸子幽深平静依旧。沈彩鸾忍了又忍,心疼极了,偷偷用帕子遮住手,去摸顾鸣宽袖中的手掌。
触手冰凉刺骨,好似比冰块还要冷。
冻得沈彩鸾打了个寒噤,少女小脸登时煞白,心慌极了。完全顾不得这是在外头,双手连忙抱住顾鸣那只冰凉的左手,“你身上丁点儿热气都没了,哪里就无碍!”
“秋日冷寒罢了,我身上素来是冷的。”顾鸣温和笑着,替沈彩鸾捋起垂落的鬓发,嗓音温柔:“又在牢房里待了段时间,你们也知道外头流言,大哥不信我,因为解释就多呆了会儿。”
“快进去,下着雨,女子体弱,二婶快回府休息。”
沈二夫人不由红了眼眶,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我是女子,至少比你的身子好些。”
“你这孩子,真是逞强。”
沈枫见他们迟迟不来,大踏步走过去,很见不惯地插了一句:“装什么呀!不就在外头待了一会儿,还能病倒不成。”
“我在牢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病倒,瞧瞧你这病秧子,还算个男……诶呦呦!二婶,轻点,我可是刚从大牢里受苦回来!”
你搞没搞错,该被嘘寒问暖的人是我,不是这装模作样,故意卖惨的王八羔子!
“顾鸣,你这狗东西又陷害我!”
“你骂谁呢?”沈二夫人气死了:“你表弟拖着病殃殃的身子,冒着大雨替你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你不知嗯图报就罢了,还冷嘲热讽,你有良心吗你?!”
天啊!
到底是谁没有良心?
沈枫死死捂住自己被揪的耳朵:“二婶儿,他是故意陷害我,这狗东西在偷笑呢。”
沈二夫人转头,看见病弱的青年公子抬袖子遮掩住下唇,不住低声咳嗽,脸色越咳,越是难看。
“好啊!”沈二夫人:“这才多久没见,你还学会栽赃嫁祸撒谎了?”
“赶紧跟我过来!”沈二夫人一路揪着沈枫回府,还不忘吩咐吓人把自己带出来的厚披风给顾鸣披上,府内要准备好大夫替顾鸣重新把脉了。
沈枫嗷嗷叫疼,弯腰迈进门槛的刹那,突然觉得,前途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