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饭鲜香味美,糖醋排骨,酸甜可口,六菜一汤,顾鸣只稍微用了一部分,余下被沈枫风卷残云般几乎吃了全部。
整盆香米饭剩了浅浅饭底儿,沈枫行事大大咧咧,丝毫不曾有世家公子的讲究和风仪。
本来沈家只是商贾之家,沈枫自幼习武,倒是与沈家二爷颇为相似,性格直率,疾恶如仇。
沈枫摸着肚子,似乎是吃了顾鸣一顿饭后,态度缓和了,桌下的手指间微微转动着锋芒寒光。
——他身陷囹圄,即将流放西北,怕再无回江南之日。沈家被顾鸣把控,可怜他妹妹一弱女子,如何斗的过顾鸣?
倒不如一次性解决了,纵使自己跟着赔命。死得其所,九泉之下不会没脸见父亲。
于是,他不动声色,跟顾鸣搭话,无声无息,靠过去。
病恹恹的顾公子含笑吟吟,眸若星辰,深邃无垠。
他散漫撩起衣摆,坐姿松散开。
华贵衣料遮掩不住男子盛世风华,反倒更称他面如冠玉,身姿颀长。
宽袍窄腰,自在地紧。
心怀不轨的沈大公子小心翼翼鬼鬼祟祟靠近,面儿上有爽朗的笑,指尖掩饰在袖子里,“说吧,你今儿个来想做什么,还带了我爱吃的菜。”
说起来,沈枫都觉不可思议,顾鸣这眼高于顶、全天下除了他谁都瞧不起的自大鬼,竟然知晓他爱吃什么。
荒唐事儿,太荒唐了。
顾鸣又露出沈枫陌生至极的温和笑意,星眸里笑意温润。
往常沈枫最讨厌这假表弟,假惺惺装模作样的假笑,看着似乎温和,实际就是恶心人。
这会子倒是有不同了,沈枫说不出其中的差别,总觉之前的笑假惺惺很恶心。此刻,顾鸣笑着温和的平易近人,却给他矜贵之感。
分明坐着极简陋的木椅,却好似高坐云端,出尘脱俗。
沈枫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他自幼跟沈老爷走南闯北行商,真正的达官贵人也见过。
世家公子,高门大户与他们这些颠簸流离的商户之子比,骨子里便不同。
沈枫不羡慕什么世家公子,甚至还看不起,不就是仗着祖上荫庇,有何了不起?
此刻,顾鸣像极世家公子,又不似他们,安然坐着,看似温润如玉的笑容下,仿佛有迫人的威势。
沈枫从前没在顾鸣身上感觉到的压力,压的他心中惴惴。
那冷静安然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人心,看到他心底的打算。
指尖活动了好几回,愣是没敢动手。
——我迟疑什么,这病秧子心胸狭窄,歹毒又忘恩负义。他不会武,需我送他上路!日后就算表妹没了未婚夫,好歹有二叔照顾她。
“美味佳肴,表哥用用完可有什么感觉?”顾鸣微微笑着。
突地,他福至心灵。“你在菜里下毒?”沈枫手指颤抖,微惊了惊,头皮发麻。
顾鸣笑而不语。
沈枫当他默认,双眼顿时血红,豹子一般猛扑过去:“我死了,死也要带个垫背的!”
“你别妄想祸害我妹妹,沈家家业,你更不要肖想,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刚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王捕头踏进牢房,迎头撞上这令人目眦欲裂的惊险一幕——“沈兄,切莫冲动!”
“哐当!”
锋锐匕首被刀锋格住,王捕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刀刃下压的势头。即便如此,顾鸣脖颈依旧透出了浅浅的血色,一丝血线,蔓延出红。
“王捕头?”沈枫先是惊诧,旋即露出被人背叛的愤怒:“他不是好人,刚刚还在饭菜里下了毒。”
沈枫眼里流露真切的哀痛之色,匕首被王捕头劈手夺过去,他仰脸悲叹:“苍天无眼,王兄,我死便死了,只求你能帮我洗冤雪耻,救救我沈家。”
王捕头怔住,实在是沈枫悲切哀伤不假。死前的无力愤懑并非假象,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迟疑着:“你中毒了?顾公子下的毒?”
“噗嗤!”顾夜实在忍不住了,抱着肚子哈哈哈蹲在地上狂笑,“公子公子,你好厉害!”
牢头早在王捕头进门时,就被他赶了出去,这会儿,牢房里就四个人。
沈枫临死之际还被人取笑。气到要爆炸,胸口里火蹭蹭往上冒,目眦欲裂的低吼:“王捕头,你听听!这都是什么人?什么话。”
王捕头懵懵然扭脸,顾鸣正斟茶,袅袅茶香,沁人心脾。他闲适好似在青林翠竹下饮茶,温平道:“王捕头来的真及时,我可是给你瞧了一场好戏。”
“瞧瞧我这位好大哥,不辨真假,信口胡说都相信,浑然没有辨别是非真假的能耐,好品质都集中他一人身上了,果真厉害。”顾公子赞美的话说得好像真的一般:“王捕头,你觉得呢?”
王捕头:你说的挺对,可我不能同意啊!沈兄是挺冲动的!
沈枫:“我杀了你!”
王捕头死死拦住癫狂的沈枫,心里对毒舌能挑事儿的顾公子有了新的认识。
“别拿我,你不准拦我,我要宰了他!!”
片刻后,沈枫被按在长凳上,王捕头坐在中间——心惊肉跳左瞅瞅,是血红眼随时要暴起杀人的沈枫。右看看,是金贵无双,含笑饮茶的顾公子,长叹一声——大人,这题好难啊!我做不来!
“顾兄,咳咳,”王捕头一本正经:“沈兄脾气不好,人却是好的。”
顾鸣:“王捕头,你知道世上最凄惨的事情是什么吗?”
王捕头摇头,不解。
顾鸣修长食指遥遥点向沈枫:“人是活的,脑子却没了。”
“还不如死了,至少没人知道你傻。”
王捕头嘴角抽动。
“冷静冷静,沈兄一定要冷静。”王捕头死死按住沈枫,长凳在他们你来我往中不停摇晃。
“咿呀呀——”这条简陋的长凳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沈枫:“那也比活着的小人强!我宁为鬼雄,不做奸贼小人!”
顾鸣笑,俊美至极的公子眉目温柔跌宕,笑意沉淀在眉心:“王捕头,都什么时候了,我这表哥还做白日梦呢。”
“项羽自刎乌江,知道为什么吗?”
王捕头不想问,觉得不会是好答案。又好奇,顾鸣自问自答,语调似乎是从喉咙里喟叹出来的:“回天无力,无颜回乡,他有自知之明啊。”
“噗嗤!”顾夜捂住疯狂上翘的嘴角,躲在墙角装蘑菇,“我不笑,我不笑,沈公子你别打我,我是无辜的。”
王捕头很心累,比破案更累。
他本想,顾公子乃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好说话。现在嘛……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毒毒……
人生真实写照——惨的一批沈公子。
沈枫气到头顶冒烟儿,血气往脑袋上冲。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反驳,一时竟寻不到话头。
只能攥紧拳头,更气了。
王捕头自认辩驳不过博览群书的顾公子,很识趣儿地放弃劝说,决定攻略“好说话”的沈枫。压低嗓音,“沈兄,咱放弃吧,你别跟顾兄过不去,你说不过他。”
沈枫:“你居然不帮我?你这个叛徒!我们才是一伙的,你忘记了吗?”
“你是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忘记东西南北了?这家伙暗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儿,我都跟你讲了!”
说起这事儿,王捕头板正脸,国子脸威严正义:“沈兄,之前是咱们误会了顾公子,顾公子为人坦荡清白,他绝不会做下陷害于你的龌龊事,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天雷滚滚。
沈枫呆住了,张大嘴巴——这才过去多久?是他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王捕头说的什么鬼话!他瞪眼,“当初可是你叫我小心顾鸣的,说他不是好人。”
“包藏祸心,指不定肚子里藏的什么坏水呢。”
王捕头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撩起下摆,金刀扣在地上,俯身,满脸诚挚的表示,“之前是我自以为是,随意揣测顾公子。在沈府时,我没有向顾公子正式致歉。”
“正好借这次机会。跟顾兄说一句对不住。”
顾鸣起身扶着王捕头手臂起来,“王捕头职责在身,有所误会,不必挂怀。”
“砰!”
独自坐在长凳一端的沈枫失去重心,一不留神摔了个屁股蹲。
疼的他龇牙咧嘴,还怀疑人生。
这才多久不见,王捕头就叛变了。
还跟顾鸣道歉,说他之前都做错了。
难不成,顾鸣毒害他姨夫,暗中陷害自己,强抢民女,送他进大牢就是对的?!屁!
若非沈枫早跟王捕头相识,很清楚王捕头的秉性,否则,他都怀疑王捕头是被顾鸣买通,一块儿过来整他的。
“哎。”王捕头实在不忍心看沈枫的狼狈模样,“沈兄!顾兄有难言之隐,他行事隐于暗中都是迫不得已。”
王捕头简单将老管家的事儿说了说。
“我不信!”沈枫:“他是故意的,刚才他还故意摔我!”
这死东西铁定是故意的。
王捕头……三个人又重新坐到板凳上,保持之前的座位。
王捕头心塞塞,之前在小县城里,他就干着帮东家寻丢掉的十文钱,帮西家打架的夫妻调解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
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省城,居然还能捡起老本行——帮人劝架。
“沈家的事有误会,我想顾公子陷害你强抢民女之事,定然也有误会。”王捕头努力给双方提供和解的条件,“顾公子光风霁月,怎么会做陷害这种事,你说是吧?”
顾鸣轻笑,先声夺人:“王捕头错了,大错特错。”
“我就是故意的,故意给沈枫设陷阱,故意栽赃他强抢民女。”顾鸣挑高眉梢,语调悠然,说出的话却能气死沈枫:“随手为之的小陷阱罢了,稍微长点脑子的人便可破解。谁能想到沈大公子没长脑子呢?我表示遗憾。”顾公子摊手。
“想把持沈家家业,全扬州全江南的人都会盯着你!这点小事儿摆不平的废物,还能指望你做什么?整日遛狗斗鸡不务正业!”顾鸣冷脸:“白费姨夫的悉心栽培,我还以为你自进大牢,乖乖蹲在这儿,能想出好法子自救。”
俊美青年偏过头,脖颈间血线还在渗血,殷红刺目,宛如盛放玫瑰。
他冷淡的侧颜疏离冷漠,语调亦如冰山寒雪,“旁人设套,你就忙不迭地主动往里头钻。”
“表哥好能耐。”
顾鸣气场冷得压迫人心:“你混迹江湖,三教九流狐朋狗友都罢了。”
“关键时刻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空有雄心壮志,嘴上大话谁不会说,只有你会吗?”
“行事前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不自量力!沾不该沾的事。你当自己是谁?”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话本子里遇难成祥,躺赢的主角儿?”青年词句如剑,锋锐诛心,一剑淌血。
溅了沈枫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