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福宫。
寝殿里烧了两盆碳火,热意逼人,然而秦月意依旧觉着冷,她从榻上坐起,拉过厚实的棉被裹住自己。
“哐”,佩殷推门而入,她的脸还肿着,即便敷过药也没好多少,估计这几日都不大容易见人。
“娘娘别等了,奴婢听说皇上今晚睡在了御书房,没去永昭宫。”
“睡御书房是好事,不来便不来吧。”秦月意苦笑一声,委屈道:“佩殷姑姑,他变了。以前,只要本宫生病,他一定会来,本宫不好他不走。如今呢,本宫还得等着他来。”
“娘娘,奴婢早说了,这男人的心最容易变,还不如抓点实际的东西。”佩殷一手捂着脸,说几字便开始抽气。
“什么东西?”秦月意脱口道。
“你们都下去。”佩殷侧脸示意寝殿里的宫女退出,等房门被关上,她才走到秦月意面前,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尽快怀上龙种。”
闻言,秦月意瞬间瞪大眼,白皙的面上微微泛红,“这,我们还从未……本宫身子弱,怕是……”
“娘娘怕什么,您只是身子弱,又不是一定怀不上,再说,您长得好看,皇上哪儿会不喜欢。”见她如此,佩殷立马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若不是她年老色衰,她一定亲自上阵。
“你错了,他对本宫没那般喜欢。”秦月意看向她,眉间荡着一片愁楚。
佩殷继续道:“后宫里的妃子虽多,娘娘可曾见过有人怀上孩子?”
秦月意一愣,仔细回想,白封启不是个重欲之人,极少叫人侍寝,但也是有的,为何她们一个都没怀上。
她隐约觉得,这是白封启的问题。
秦月意不作声,佩殷又说,“姜膤是老天指的皇后,说不准一次便能怀上。今早皇上是带她去了祠堂,不过最后也没给册封。依奴婢看啊,还是娘娘在皇上心里更重要,他这般做不过是为了安抚姜膤罢了,毕竟她不高兴,这皎月国的百姓还不成了呢。”她坐上床榻边缘,扯着松开的棉被拉紧,“娘娘,如今皇上对她态度不明,您千万要把握机会啊。”
“……嗯。”沉吟许久,秦月意缓缓点了头。佩殷姑姑说得对,她得赶在姜膤之前怀上孩子。
*
第二日晚,白封启按着发紧的太阳穴走出御书房,孙昌上前正要说话。
只见秦月意迎面而来,略施薄妆,看上去倒没平日那般病态,她福身道:“臣妾见过皇上。”
白封启不着痕迹地瞥了佩殷一眼,淡淡道:“这么晚了来找朕?”
“启哥哥,月意睡不着,想找你下棋。”秦月意站直,羞涩地望着白封启。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喊皇上。
下棋两字勾起了白封启儿时的回忆,他生来便是太子,从不与几个兄弟一道上课,关系自然一般。
秦月意时常进宫看病,来了便在永寿宫用饭,几次见面后,他与她反而熟了,两人有空就下棋玩。
“说起来,朕已许久没同你下棋了,走吧。”
他同意了。秦月意心头大喜,第一次,她主动挽起了白封启的手臂。
两人一路聊着儿时的事走到迎福宫,里头的棋盘早已摆好,糕点吃食也有,似乎就在等着人来。
“月意,你若想见朕,派人通传一声便是,不必如此费心。”白封启颇有深意地说了句。她进宫后不争不抢,他对她便一直保留着儿时的情意。
当即,秦月意心头凉了大半,她同他一起长大,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不快。
她知道,他不喜人算计自己,但她没法子,他只有一个,而后宫女人有千千万,她只是其中一个,他们之间终究是不对等的。
白封启不动声色地坐下,面上还算温和,秦月意战战兢兢地跟着坐下。
“啪。”他在天元处落下一子。
秦月意拿着白子犹豫,这是白封启的习惯,他的第一子喜欢下在天元位,从小到大都如此。
下棋时,他喜欢诱她跳陷阱,而她每回都跳。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明知爱上他是自取灭亡,却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
“下棋讲究心境,切记,不得贪功冒进。”白封启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蓦然说道。
秦月意听得一头雾水,心道,他为何对她说这些,然而他下句话一说,她便明白了。
“怎么不说话,膤儿?”
这句话,白封启是下意识说的,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呆了,紧紧捏着手中黑子。
“皇上教过姜姐姐下棋?”秦月意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即便她已经笑不出了。
“嗯。”白封启并不多说,伸手落下一子,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一局后,他站起身,“时候不早,朕回宫歇息了。”
“启哥哥。”秦月意喊住她,佩殷飞快竖起耳朵,她今早教了秦月意许多,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闻声,白封启回过身来看她,温和道:“有事?”
秦月意垂着眼眸,双手不停地在袖中搅动,扭捏道:“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
白封启蹙起眉稍,唇齿间不禁透出一片冷意,“你身子弱,早点歇着吧,朕明日再来。”
说完,他拂袖而去。
夜幕下,秦月意愣愣地望着白封启远去的背影,惨白色从薄薄的胭脂里渗出,一寸寸覆上面容,她恨恨道:“他一定去了永昭宫。”
*
事实上,秦月意猜错了,白封启并没来永昭宫。
用过晚饭后,姜膤习惯坐在案前练字。她身侧摆着一张纸,纸上只有五字。
他那晚写的字,她一直留着,日日仿照,如今,她已练得极好,跟他写的差不多有八成像,而另外两成差在力道。
寂静中,姜膤在烛光里回忆。曾经的此时,她会走过密道去后山练剑,若是良婶有事喊她帮忙,她便会去他们家,帮着收谷子剥玉米。
良叔良婶没孩子,但他们俩的感情是真好,她对夫妻的最初印象来于他们,平淡,偶尔吵闹。良婶会拿纳到一半的鞋底去抽良叔,良叔会趁良婶生气的时候亲她一口。
以前,她觉得夫妻间是这样的,嫁了人才知道,帝王家的夫妻哪里会是这样的。
“姑娘,该睡了。”岚枫进门提醒。
“嗯。”姜膤从书案后走出,看着寝殿外头的风灯道:“留在门口的灯灭了吧,晃眼,而且他也来不了几次。”
“是。”岚枫应下。
这日,姜膤起得很早,见天气不错便去了跑马场。
御马监的管事见她过来立即迎了上去,满脸堆笑,说话间都是点头哈腰的。“主子想骑哪匹马,奴才给您牵。”
“我要上次那匹白马。”姜膤毫不犹豫道。
“上次那匹白马……嗯……”管事说不出后话,谄媚道:“主子还是换一匹吧,那白马性子烈,不合适女子。”
姜膤沉下脸,不悦道:“我只要那匹白马。”
“这……”管事一脸为难,最后索性跪了下来,“主子,不是奴才不让你骑,是那白马的腿伤了。”
“怎么伤的?”姜膤皱眉。
管事没回答,可即便他不回答,姜膤也猜到了几分,白马野性难寻,他们驯服不下自然得采取点激烈的方式。
“带我去看看。”
“是。”
马棚里味道很重,管事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姜膤,“主子,里头味道重,您将这个捂在鼻子上。”
“不用了。”姜膤心头焦急,四处张望,谁想这一看看到了邵于亭。
她大步上前,见着草垛上的白马,秀眉整个拧了起来。它的前蹄被铁丝狠狠勒过,深可见骨。
白马似乎认得她,眨了眨眼睛,随即喷出一口浑浊的气息。
邵于亭回头,对上姜膤恍惚了片刻,“姜姑娘,它认识你。”
姜膤瞧得心疼,厉声道:“你们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
“主子,这是规矩。”管事小声为自己辩解,自从上次被打了二十大板,他便知道姜膤在皇上心头的位置,此时哪里敢大声说话,“若不将它驯服,它便不能留在宫里,万一伤着人,奴才哪里担得起。”
他说得在理,姜膤也没继续为难,“你下去吧。”
“是。”管事长长松了一口气,抹着额际离开。
姜膤蹲下身,温柔地抚着白马的头,半是叹息道:“你怎么这么野。”
“哼。”白马再次吐出一口气,如铜铃一般大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有一瞬,姜膤觉得自己知道它在想什么。
包扎完毕,邵于亭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怅然道:“我想,它是喜欢自由,并不愿意待在皇宫。”
自由?听得这两字,姜膤垂下眼帘,面上稍显落寞。
“怎么,你也不喜欢待在皇宫?”邵于亭问。不知为何,她总让他想起自已故的妹妹,大概是她眼中的悲伤很像。
“没有。”姜膤不愿再说,随意选了匹棕色的马。
邵于亭拎起药箱挎在身上,他走出马棚时,姜膤已扬尘而去,她骑马很快,英气勃勃,跟那些慢悠悠的娘娘们截然不同。
“姜姑娘,小心点!”
然而姜膤骑远了,并未听见他的声音。
邵于亭无奈摇头,默默走出跑马场,临近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不晓得老天为何选她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