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白马变得温顺起来,四蹄翻腾,被它踩过的地方连连溅起泥沙。
“吁……”跑到看台时,姜膤勒住缰绳,白马仰头长啸,在空旷的跑马场内敲出回声。
看台上站着的四人先是相互交换眼神,随后一道围了上去,每人都顶着一张真心实意的脸,一人一句,跟唱戏似的。
“姜姐姐可有哪里伤着?”
“膤儿妹妹没事吧?”
“哎呀,你的手破皮了!”
“膤儿妹妹伤得疼不疼啊?”
姜膤拿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几人,不冷不热道:“我没事。”
这时,御马监的管事急急跑了过来,跪地道:“奴才该死,方才那选马之人是个新来的,挑选马匹还不熟练,这白马性子野,主子还是别骑了,奴才再叫人牵一匹过来。”
他说得诚恳,面上也是又惊又怕,不像是作假。
姜膤冷睨地上之人,脑中骤然闪过之前陈烨桑看她的那一眼。她记得,唐锦屏与柳成碧两人直接略过了白马,连眼神都没停留。
这般巧?她不信。
见她不作声,管事的开始磕头,颤声道:“主子饶命,奴才一定重罚新人。”
“重罚便不用了,我倒是觉得这新人眼光甚好,等下次皇上过来,你让他来挑选马匹。”说完,姜膤看向四人,轻轻笑道:“多谢几位姐姐给我留了匹好马。”
闻言,柳成碧的面色相当难看,皮笑肉不笑道:“妹妹喜欢便好。”
姜膤但笑不语,“姜姐姐。”秦月意上前挽住了她的手,长翘的眼睫半覆明眸,柔声道:“今晚去我宫里一道用饭吧?”
“不了。”姜膤瞥着臂弯间的手,眸光旋即一冷。或许,她还做不到“大度”两个字。
五人明面上瞧着和和气气,这场惊险万分的闹剧似乎就此作罢。
白封启哼了一声摇头,转身离去。
孙昌跟着踏出步子,思索半晌,再次出声试探,“皇上,渔村的事,不告诉姜姑娘么?”
摆动的龙袍乍然一停,白封启缓缓回头,眸中的冷芒亮如白雪,“朕想何时告诉她便何时告诉她,孙公公,你今日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老奴知错。”听得这话,孙昌微微一震。
上了步辇,白封启坐下后道:“今日在跑马场当值的,每人杖责二十。”
*
日落时分,岚枫正命人准备饭菜,回头撞着姜膤登时吓了一跳,焦急道:“姑娘可是哪里伤着了?”
姜膤往下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平静道:“她们给我挑了匹最烈的马,确实是好马。”
“姑娘不该去的。”岚枫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人,对于嫔妃们争宠陷害的手段见怪不怪,只是她没想到,这些人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姑娘快坐下,奴婢去太医院请人过来。”
还没等姜膤开口,岚枫疾步走出大门,眨眼间便没了人影。
单手按着桌面坐下,她扬起头,望向天际的晚霞出神,霞光如流火一般,照得琉璃瓦通红,几乎与朱红色的宫墙融为一体。
半炷香后,岚枫带着一名青年太医进了永昭宫。
这会儿太医院当值的就俩,一老一少,老的不在,岚枫只得请了少的过来。
说起姜膤,全皇宫都晓得,邵于亭哪里会不晓得。然而皇上尚未赐她封号,他也不知如何喊她,似乎怎么喊都不对,有些东西不能喊太早,但不喊又显得无礼。
姜膤看出了他的窘迫,开口道:“我还未与皇上成婚,你喊我姜姑娘吧。”
“……姜姑娘。”邵于亭别扭地喊了一句,他放下药箱,从里头取出一块软垫放于桌上,恭敬道:“卑职邵于亭,请姜姑娘将受伤的手伸出。”
“嗯。”姜膤拉起衣袖,“落马时垫了一下。”
她说得轻巧,邵于亭低头,仔细检查姜膤的左手,边看边道:“手掌处是皮外伤,抹几日药便成,肘骨局部肿胀,是轻微骨折。”
“嗯。”她无事做便开始打量他,这是她第一次在皇宫里看白封启之外的男人,邵于亭样貌端正,眉眼温和,瞧着像个容易相处的人。
“若是疼的话,姜姑娘说一声。”邵于亭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的手,伸手在药箱里取出夹板。
“嗯。”姜膤应声。
上夹板的过程中,姜膤一声也没出,他不由抬头看她,长眉拢起,问:“姑娘不觉得疼?”
“不疼。”她看着自己被布条缠绕的左手,面上毫无波澜。
邵于亭打好布结,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她与他以往见过的嫔妃不同,许是来自乡下的缘故,那些个嫔妃,稍稍有两分疼痛便会说成七八分,他起初觉得怪,见得多了反而不觉得怪。
跟她们比起来,姜膤无疑是怪的。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已故的妹妹,她害的是肝病,按理说疼起来要命,可她却从不喊疼,见着他们只会笑,然而她越笑,他心里越疼。
“姑娘不该忍着,不然卑职不晓得下手轻重。”邵于亭哑声道,双眼微红。
“真的不疼。”姜膤拨弄着布结,幽幽道:“在我挨过的伤里面,它不算疼。”
“……我真想知道,你们这些不怕疼的女子,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话音一落,邵于亭便合上了药箱,他侧眸看她。比起后宫里的其他女人,她要多一分简单,然而在这染缸一样的地方,她到最后也会同那些人一样。“姜姑娘,若有哪里不舒服便让岚枫姑姑来太医院找卑职,卑职一定尽快赶过来。”
“嗯,谢谢。”
姜膤起身,邵于亭低头道:“姜姑娘不用送,卑职会自行回去。”
他这般说了,姜膤也不勉强。
邵于亭走后,岚枫走上前来,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审视她,“姑娘,奴婢觉得自己请错了人。”
姜膤不解。
“后宫里的女人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是要嫁给皇上的人,不该与别的男子过多交谈,这点,邵太医也逾钜了。往后若是被人抓了把柄,她们尽可在这事儿上大做文章。”岚枫的语气愈发严厉,最后,她重重问出一声,“姑娘明白了么?”
“明白了。”她点头。
*
得知姜膤左手伤着的消息后,赵循瑶便让燕嬷嬷过一月时间再来,顺道把大学士的课也一并停了。
两日后的晚上,白封启来了永昭宫。
他的视线触及她便开始皱眉,面上挂着明显的心疼之色,语带歉意道:“这几日政事繁多,朕抽不出时间来看你,你怪朕么?”
“不怪。”姜膤仰头看他,仔细算起来,他们有半月未见了。有些久,久得她在他面上看出了一丝陌生。“国事重要,民女明白。”
他的话里,她可以问出许多问题,但她没问。
白封启在床缘边坐下,出口的声音带着几分涩,“疼么?”
姜膤摇了摇头,无所谓道:“不疼。”
“手伤了便好好休息,学东西不急于一时。”白封启瞥了眼书案上摊着的书册,语带责备道:“你该听话些。”
“嗯。”姜膤轻轻应了一声,烛光摇曳,两人的身影映在帘上忽近忽远,她低下头,盯着被褥上的绣花问:“皇上,御医到渔村了么?”
倏然,白封启的眼神瞬间变了一变,他抬手揽住她,温柔道:“赵御医才刚到渔村,有些水土不服,还没来得及看诊。你看,他一个常人坐船都不适,何况你姨娘。”
姜膤默然,确实,他说得对,姨娘如今的身子受不住坐船。
可她想她了。这里的生活仿佛一场华美的梦,而华美之下包着丛丛荆棘,怎么走都会受伤。
“等你通过大学士的考较,我们择日完婚。”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如春风般沉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早点歇息,我等你入睡再走”
她不再说话,倾身靠在他心口,听着他熟悉的心跳平复失落。
许久许久,怀中女子的呼吸趋于平稳,他望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目光复杂地变幻,挣扎后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这几日,他忙了便没来看她,没想郝洲出事了。果真是息息相关的命数,他想逃都逃不掉。
一旦时间久了,他定会厌烦命运,至于会不会厌烦她,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