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羧猊炉里点着龙涎香,轻烟袅袅,案上摆着一堆整齐的奏章,像座小山,堪堪淹没了白封启的脸。
自他寻到姜膤起,各地的灾害便陆续停了,然而后续要处理的事也不少。
年轻的帝王就着烛光挥动朱笔,不知不觉中,他扯落了额角的发丝。发丝盖住视线时,他徨然一愣,不由想起那一路的夜晚。
他批阅奏章,她在一旁习字,偶尔两人还探讨几句,例如哪位大臣的字好看,哪位大臣说话直……
想到此处,白封启下意识往身侧看去,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皇上,渔村那边有消息传来。”孙昌进门,匆匆行至案前递上信封。
白封启从容地展开信纸,倏然,他收紧双手,泛黄的信纸被捏得变了形。他盯着信纸一语不发,双眉紧锁地厉害。
“皇上。”孙昌从未见白封启如此,忍不住喊了一声。
“渔村被人屠了。你派人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所为。”白封启说得平静,神情漠然。满室沉默中,他放下信纸,右手不轻不重地往上一盖,淡淡道:“摆驾,回乾阳宫休息。”
闻言,孙昌心中惊诧不已,“……是。”
*
一月后。
姜膤学成不少规矩,燕嬷嬷到后头几乎没怎么用戒尺打她,期间,白封启鲜少来永昭宫,他说自己忙,她也不多问。
过了几日,柳昭仪派人来请姜膤去跑马场,说是想一道跑马。
她应了,一面是为跟她们亲近些,方便以后相处;另一面,她想出去走走。这一月里,她白日的时间全被排满了,学规矩、读书习字、学琴棋书画……
说来是该放松放松。
皇宫东面有个大型跑马场,约莫四座宫殿那般大,据说是先帝命人造的,白封启在骑马这一点上倒是子承父业,隔几日便会来一次。
姜膤长这么大只骑过一次马,在来帝都的路上,是白封启带她,那时,她坐在他身后。
这日天气甚好,万里无云,适合跑马。
方便起见,姜膤换了身红色劲装。
远远望去,看台上一共四人,贵妃秦月意,贵嫔唐锦屏,淑仪陈烨桑,昭仪柳成碧。
其中,秦月意最惹眼,因为那三人都围着她,而她也还是老样子,弱不禁风,一副药罐子的模样。
见她过来,有人率先开口,是邀请她的昭仪,柳成碧,她是个丰腴的女人,拥有大多数女人羡慕的资本,大概是一个地方太惊艳了,相比之下,她的脸显得稍有不足,“妹妹来了啊。”
“姐姐。”姜膤笑着喊了句,随后看向秦月意,纵然她不喜欢她,但这样的场面客套话绝对少不了,“妹妹身子好些了么?”
秦月意微微一怔,如水的眸子柔柔笑开,“好多了,多谢姜姐姐关心。”
这时,御马监的人牵了四匹马过来,恭恭敬敬道:“五位娘娘,你们要的马。”
四匹马毛色不一,线条流畅均匀,且长鬃顺滑,看着确实像好马。姜膤没学过骑马,或许更应该说她没来得及学。
“你们跑吧,我身子不济只能坐在这儿看了。”秦月意面带歉意地说道,她想同她们并肩策马,可惜这身子吃不消。
身子吃不消倒也有吃不消的好处,她并不会怨,反而感激老天给了她这副孱弱的身子,若非它,她还进不皇宫,进不了皇宫便不会同白封启成为青梅竹马。
上马前,陈烨桑古怪地瞧了姜膤一眼,姜膤只当她看不起自己,回以轻笑。
“……”陈烨桑面色一变,急忙踩着马镫跨上马背。
唐锦屏与柳成碧相继上马,三人选了之后留下一匹雪白色的骏马,姜膤缓步走到白马身前,它正眨着一双大眼睛,悠闲地甩着尾巴。
“啪”,“啪”,“啪”。
那三人用力一抽马鞭,骏马吃痛,撒开四肢“哒哒”地跑了起来,跑得并不快,至少在她看来不快。
她想,这三人估计也不敢让骏马跑得太快,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胆子还差些。
牵过马头,姜膤拉着马鞍借力上马,然而一等她上来,骏马立即仰头嘶鸣,整个身子往上扬,跟人一般地站了起来。
“嘶!”姜膤上马后还没来得及握缰绳,脚也没踩进马镫,白马这一掀,直接将她从马背上甩落。
下一瞬,白马的后蹄朝她踢来,她反应极快,翻滚着躲开。
“姜姐姐!”见状,秦月意惊呼,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忙从看台上跑下。
姜膤站起身,不知为何,她脑中徒然想起岚枫姑姑提过的一句话,“后宫里的水是浑的,姑娘不能信任何人,包括奴婢在内。”
御马监的人走远了,她不晓得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按理说,他们该在这里候着。
“姜姐姐,你有没有伤着哪里?”秦月意关切地看着她,见她无事后才示意远处的小太监过来,“这马不好,我让人重新给你换一匹。”
“不必了,就这匹。”她重新看向白马,它欢快地甩着尾巴,瞧着一副温顺模样,半点儿不见方才将人甩下的凶狠。
此刻,跑马场入口,有人正望着这一切。
“皇上。”孙昌开口,略带试探道:“需不需要老奴将御马监的人喊来?”
“不用。”白封启轻轻吐出两字,方才姜膤是如何被甩下马的,他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反应很快,似乎会些武功。
后宫里的女人玩小把戏是常态,只要别闹到他跟前,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膤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纵然看出几人的问题,她也会忍,会换一匹马,当做无事发生。
事实是,姜膤没换马。白封启不免有些意外。
“吁……”没一会儿,唐锦屏三人骑了个来回。
柳成碧率先跳下马,左右瞧着姜膤,伸手便要拉她的手,“膤儿妹妹,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了,有没有伤着哪儿?”
“没有。”姜膤侧身避开了柳成碧,她直直盯着白马观察,牵马绳从鼻子口开始到马头,属中间一段最密集。
她再次拉过缰绳,踩着马镫上马。
果然,她一上马,白马便跟发了疯似的抖动起来,妄图将她甩下马背。
这一次,姜膤紧紧拉着缰绳,双腿也夹紧马肚,她轻功不错,有借力点便不会让自己再次摔下马,除非它能将自己整个翻过去。
见没甩下身上的人,白马随即开始左右晃动,姜膤坐在马背上,两手紧拽缰绳,它颠得太使劲了,她皱眉,稍稍抬高身子。
然而白马聪明地紧,甩不掉人便往前剧烈地跑,跑过一程路后突然将前腿往下弯,整个身子跟着往下倾斜。
上马后,姜膤一直防着它,在它身子下冲时旋即往下一坐止住去势,上半身紧贴在马背上。她俯下身,拉着套马绳用力往下扯。
马鼻子被套马绳一扯,白马当即发出不小的哀嚎。
它叫得凄惨,她却并未因此停下,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使劲压它头部的眶下孔,白马吃痛,跑得便慢了些。
方才几个场面惊险万分,秦月意看得呆了,心头微慌。这次邀姜膤骑马,她早看出了某人的心思,但她什么也没说,毕竟当好人总比当坏人强。
“膤儿妹妹快停下,小心真伤着了!”出声的是人陈烨桑,她在这四人里头最不起眼,平日话也最少。
“膤儿妹妹想驯野马,你扫她的兴做什么。”柳成碧沉着脸,冷冷地横了眼陈烨桑,身子一扭,喊道:“膤儿妹妹好样的!”
“太危险了。”秦月意上前一步,搭着陈烨桑的手担忧道:“摔着了可怎么办。”
唐锦屏咯咯一笑,抬手勾着耳边的坠子把玩,“我看膤儿妹妹本事好得很,应当不会摔着。”
这几人态度不一,远处的白封启也在看,偶尔皱几次眉,多是在姜膤危险时。
孙昌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膤,偶尔瞥一眼白封启,他不说,他自然不敢主动做事。
一炷香后,白马跑得越来越快,转弯时猛地往旁一甩,姜膤被这一甩半个人腾了空,好在她的一只手还拽着缰绳,一脚勾住马鞍,再次借力翻上马背。
姜膤落马的瞬间,白封启飞快往前踏了一步,然而下一刻,他稳住了身形。
马背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色劲装,裙摆迎风,牵出红霞迤逦之美。白马稳稳地朝这边奔来,她清丽的五官在日头下生出几分英气,煞是好看,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好看。
原来,她温顺的模样下这般倔强,或许孙昌说得对,她的性子是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