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外头闹哄哄的,姜膤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今日天色灰蒙,屋内不怎么亮,似乎没昨日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她侧耳仔细一听,是雨声。
心头大喜,姜膤忙穿上衣裳去找白封启。下雨了,辉州下雨他一定开心。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下了之后便没停过。辉州百姓激动地纷纷冲出家门,每人都拿着大小不一样的器皿在外头接雨。
贺府前厅,雨水顺着瓦檐“哗哗”落下,又急又密,足足打湿了大半石板。
白封启负手而立,一袭白衣被雨天衬得有些灰暗。
这时,孙昌从外头归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闻言更是紧皱眉头。
见状,姜膤不由停下了步子,远远望着白封启发怔。看样子又有事困扰他,当皇帝真累。
“膤儿。”
白封启喊这一声,姜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往,他喜欢喊她“姜姑娘”,如今这称呼从他嘴里听来陌生,于她而言反而最熟悉。
“嗯。”她一步步朝他走去。
“一起用早点。”白封启低头看她,笑容依旧,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许是雨天作祟,她总觉得他不一样了。
用早点时,谁也不说话。姜膤偶尔会瞥一眼白封启,他没看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白封启确实在想事,想自己的命数。
父皇母后没告诉他的事,他自己悟到了,命数完整不是指找着她的人。他原以为,寻着人带回皇宫便是,眼下看来,并非单单如此。
他昨晚才亲她一下,辉州今日便下雨了,真叫人意外。
百姓不用受苦是好事,各地灾害停了也是好事,可他却觉得自己成了笑话。仿佛有她在,他什么都不用做。
早点过后,贺夫人带姜膤去做衣裳,白封启去外头体察民情,孙昌跟在一旁。
临近午时,雨势半点没小,大街小巷里有不少人在嬉闹,在庆祝这场难得的雨。
“你说……”白封启顿了一瞬,望着阴云密布的天际道:“她会不会一直待在朕的身边?”
孙昌抬高右手,将油纸伞往上扬,低声道:“皇上,姜姑娘瞧着温软,性子反而是烈的,老奴以为皇上不该骗她。”
*
夜里,白封启照常坐在案前批阅奏章,这案上原本有一堆奏章,可到晚上,它便只剩一半不到了。
是因他批地快么,不,是因他亲了她。
传说还真就这么神奇,找着她后,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旱灾会停,饥荒也会停……
他用力捏着朱笔,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视线里出现一道白影,他下意识抬起眸子,这一看便怔住了。
姜膤局促地站在案前,穿着一身崭新的轻纱白衣,白衣如雪,她整个人仿佛站在云端里,面上点了粉嫩的胭脂,盈盈动人。
片刻后,白封启移开目光,神色如常道:“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吧。”
“嗯。”他反应这般平淡,姜膤心里不由起了失落。来时,贺夫人说她穿这身更俏丽。
她没穿过这般好的衣裳,有些紧张,怕自己撑不起,穿低了衣裳的价值。
白封启随手拿了本奏章打开,看得专注而仔细,随口道:“这件新衣裳不错。”
姜膤刚往前凑去看奏章,听得这话心头乍然一跳,喉间藏着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了,“我穿得,好看么?”
朱笔移动间,白封启不自在地答了一句,“……好看。”答完之后他有些懊恼,她问他就得答么。
姜膤得了答案,满心欢喜,开始跟着他专注看奏章。
“你对……”白封启倏地转头,而姜膤靠得近,这一下,他的鼻尖碰到了她小巧秀气的鼻子,她张大眼,长睫不住地轻颤着,呼出的气息正好拂上他的唇瓣,激地他心口一窒。
始料未及,两人皆是一愣,呆呆地眨着眼看对方。
他的气息,她并不陌生。这么想着,昨晚那画面便在脑中清晰浮现,她面上猛地一热。
很快,白封启挪开身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咳咳,你觉得这字写得怎么样?”
“啊。”姜膤讷讷出声,飞快收敛心神,匆匆往奏章上的字瞧去,仔细打量一番才下定论,“好看。”
“一般。”白封启不悦地抬手一合,伸手拿了另一本奏章。
*
众人都以为这场雨只有一日,结果老天开眼一连下了九日,大大缓解了辉州的旱情。
第十三日,他们启程回帝都。
到了夜里,路上并无客栈,一行人只能宿在荒郊野岭,随行的侍卫在空地处点了火堆,柴火燃得很旺。
姜膤坐于马车前吃干粮,而白封启坐于火堆前看奏章。
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她在火光里回想。这几日,他的脸跟辉州的天气差不多,一直没放过晴,她问起,他只说没事。
白日,他都在外头,晚上,他如往常一般教她习字,很耐心,也很温柔,可她就是觉得差了点东西,而这东西是什么,她说不上来。
女人最奇怪的一点是直觉,而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有事。
“啪”,白封启合上奏章朝她走来,关切道:“山间夜冷容易着凉,吃完便进马车。”他在她身侧坐下,细细看她。
姜膤放下干粮抬头,开口单刀直入,“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离开渔村将近一月,她学了不少字,说了不少话,口吃症跟着也好了不少。
白封启微微一愣,笑道:“我没有心事,怎么了。”
他没有心事,只是厌烦命运将他们俩绑在一处。
那晚后,辉州旱灾解了,柳州地动止住了,安州的山匪也不作乱了。一切都在好转,怎么能不是好事,但这些皆源于她,而不是他。
时间久了,他有些找不着自己存在的价值。
一开始,他出卖自己的感情尚带几分真心,这几日心情不佳便收了真心,没想被她察觉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果断道:“我不信。”
“那你信什么?”白封启俯身靠近姜膤,单手撑在马车门上,这动作瞧着像是在抱她。
这一次,她没逃,直直迎上他的目光问:“你跟我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白封启跟着念了一句,微抬下巴作沉思状,半晌,他吐了口气,怅然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知道么?”
“我更不知道。”她加重语气,“我不喜欢看你皱眉。”
“时候不早,进去歇息吧,再走四天我们便能到帝都。”他如同叹息一般地说着,言语微妙。
她默然。
两人虽是存了层莫名的命运关系,但到底不是真夫妻,睡一处也不像话。马车内,白封启背靠车门坐着,姜膤合衣躺在柔软的被褥上。
深夜,四周安静地出奇,偶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咻”,利箭划破空气,姜膤瞬间睁眼,白封启反应迅速,顺手抽出车壁上的长剑一挡,“汀”,箭头穿过车帘与长剑相撞。
接着,绵密的箭网接踵而来,几乎要将他们所在的马车射成刺猬,幸好侍卫们反应够快,纷纷拿起盾牌将马车围住。
猝不及防被白封启搂入怀中,耳边尽是竹箭被打飞的声音,姜膤懵了。
他们这是遇上山里的强盗了?按理说,强盗该是直来直往的,而这架势更像是要他们的命。
忽地,外面的火光灭下,马车内跟着陷入黑暗之中。
“躲我身后。”白封启将她往后一推,他挡在前头,右手紧握长剑,双眼时刻注意车帘。
“嗯。”此刻,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叫人心安,姜膤也不多话。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绵密的箭雨大部分都打在盾牌上,“汀汀汀”,铁器与铁器不断交击,竹箭不断跌落。
姜膤静静躲在白封启身后,其实以她的身手躲开竹箭并不是问题,可这种被人珍视保护的感觉,真好。
纵然她心头存了疑惑,他护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的命数。
期间,有人赶了另一辆马车朝林中驶去,箭网徒然小了一半,之后,又有人骑了马四处乱走,这边的竹箭更少了。
大约一炷香后,竹箭停了,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奔来,随后,外头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惨叫声。
白封启冷静地掀开布帘一角,心想,这些人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拿好剑,我出去看看。”他将长剑交到她手中,她下意识接住,手上一沉。
剑这种利器对姜膤来说并不陌生,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手不会亚于外头的侍卫。
白封启一走,须臾,马车内变得空旷起来,里头有不少被长剑打落的竹箭,她随意一摸便能摸到一枝。
如今外头什么情况,他会不会出事,万一受伤了……
越想,她越是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膤紧绷的神经开始发疼,外面的打斗声音终于缓缓止住,“哐”,马车门被人从外打开。
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立即捏紧剑柄做出防御姿态。
好在进来的人是白封启,然而她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准确说,是从他身上飘来的血腥味,她心头一紧,“你受伤了?”
不一会儿,外头再次亮起火光,侍卫们在一具具死尸身上翻找确认身份的东西。
“我没事。”白封启走上马车,他穿着一身白衣,腹部的鲜血格外惹眼。
“皇上。”孙昌捧着一堆瓶瓶罐罐过来,脚步凌乱,焦急道:“这些都是治剑伤的良药,快,让老奴给您包扎伤口。”
“孙公公,让我来。”姜膤一把接过孙昌手里的东西。
白封启半靠在马车壁上,呼吸略重,边上的火光很亮,但他的脸是苍白的。她小心解开他的腰带,动作万分谨慎,就怕碰着他的伤口。
伤口在腹部,约莫三寸长,瞧着不深,应该没伤到肺腑,然而她还是红了眼。
“姜姑娘。”孙昌拿了壶酒过来。
“嗯。”她仰头喝下一口喷在伤口上,“嘶”,酒上伤处,白封启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剑眉紧拧。
“对不起。”她慌道:“我弄疼你了?”
“没有。”白封启摇头,淡淡道:“是酒太烈了,不疼,你继续。”说完,他笑着看她,再没皱过眉。
眼下,姜膤只觉鼻尖泛酸。她用干布擦净伤口周围的酒水,洒上药粉,再用细布一圈圈裹住。
“不必自责,我是个男人,以后也会是你的丈夫,保护你是应当的。”火光照亮了她专注的眉眼,看得白封启沉下目光。
这是他第二次仔细看她,无疑,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然而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环肥燕瘦,什么样都有。他自小长在皇宫,看得人太多,她在里头并不特别。
其实,他不是非要挨那一剑,只是他觉得她学的东西多了不易糊弄,这才想了一招苦肉计来抵消她心头的疑虑。
再有,感情该是一步步加深。他要的不仅是她的依赖,还有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