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慕兮给自己找了个研习的好地方。
军舰上有间咖啡小舍，内里灯光明亮，空间比客舱大，卡座之间私密性好，位置宽敞。
最主要的是这里很偏僻，鲜有人至，非常安静。
圆形咖啡桌前，叶慕兮坐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上半身前倾，夹着笔的右手飞快地在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手边是墨绿色瓶身的甜橙精油，开着盖，徐徐不断地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清冽气味。
环境太好，叶慕兮很在状态，于是冗长的数字和单位很快填满了草稿纸所剩不多的空白地。
光脑突然响了几下。
有人给叶慕兮发信息，但她暂时不想理会，取出来后随手一丢，光屏压住一摞厚厚的已经用完了的草稿纸。
密密麻麻的推导式子写到结尾，还差最后一个长单位，叶慕兮一笔勾完，然后从头到尾快速浏览检查了一遍。
带入数据无误，公式推导顺利，最后结果也在预估范围内。
很好，这份数据基本算分析完了。
她放下笔，拿起敞开盖子的精油放在鼻尖嗅了嗅，眯着眼舒服地享受了一会儿精神抚慰后，才把光脑捡起来。
给她发信息的是同实验室的小师妹，叫赵糖，人如其名，是个乖巧可爱的Beta小甜妹。
对方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是叶慕兮在带她，虽然后来不在同一课题组，但关系一直不错。
得知叶慕兮已经离开了实验室，赵棠一边埋怨叶慕兮走得仓促，连送别聚餐都没有，一边又嘘寒问暖地生怕她落下什么。
赵糖：『这一批S78IV2样本的培育观察记录你没带走吗？』
叶慕兮：『没来得及。』
赵糖：『那我导出来传给你！』
叶慕兮：『谢谢。』
赵糖：『跟我谢什么。你突然走了，没人听我讲八卦，感觉人生都更枯燥了。』
叶慕兮身子后仰，瘫进柔软沙发里，打算和赵糖聊一会。
『是没我帮你看着，你养的菌又死了吗？』
赵糖：『QAQ你怎么连这个都猜得到，昨天真的死了一批。不过不能怪我，昨天余院长像个神经病一样，跑到实验室里发了好大一通火，吓死我了。』
叶慕兮：『骂你了？你闯什么祸了？』
赵糖：『不是我。是蒙德师兄。』
蒙德师兄和叶慕兮同在一个课题组，主要工作都是研究编号为S78IV2的星际微生物。
在组里，蒙德师兄年级最高，资历最久，除开上面几个导师外，他就是研究生里负责这个课题的第一人。
难不成她一走，组里就出事了吗？
赵糖：『昨天早上余院长突然来实验室，气冲冲地直奔蒙德师兄，指着师兄的鼻子开骂，差点把人给骂哭了。院长声音特别大，骂的也特别难听，给我吓得一哆嗦，调温度的时候我手一抖，菌菌们就壮烈牺牲了。』
叶慕兮：『蒙德师兄做事一直很稳，怎么回事？』
赵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走了。』
叶慕兮：『？？』
赵糖：『我们都觉得是这个原因。你有论文有竞赛有专利，余院长一直不想放你走，这你也知道吧。而且我听隔壁实验室的人说，就是范若婧后面去的那个实验室，他们说当时联合培养的通知一下来，余院长就把名额给范若婧了，还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他们还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军校那边多了一个名额。学校不准名额落空，咱们大领导问起来，又在报名系统上看到你的名字，说既然名额有空，你又报名了，那就让你去，余院长这才不得已放你走。』
『交接的人刚上手你的活，有点手生，蒙德师兄跑来跑去地帮他们，就有点忙不过来了，忘了把这个月实验室的仪器耗材维修报损名单发给余院长。』
『你知道的，我们是觉得蒙德师兄稳重，但余院长一向嫌他温吞吞慢悠悠，看他不顺眼。昨天早上，余院长没拿到单子，一进实验室就逮着蒙德师兄骂。』
『我们刚开始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一张单子，至于吗，结果他骂到后面，阴阳怪气地说蒙德师兄小事做不好，大事还留不住能做好的人。』
『这个没留住的人，不就是你。我想起来都觉得余院长是神经病吃枪子儿，随机逮人杀呢，怎么就迁怒到蒙德师兄身上了。』
看到这，叶慕兮敛目，淡淡哼了一声。
怪不得余院长通知她的时间这么晚，晚到她差点没跑完手续赶上这班航班，原来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她走。
她抿住唇角，垂着头，手指慢慢敲下字。
叶慕兮：『是我连累蒙德师兄了，等晚点我去和他聊聊。对了，余院长把我的星际联盟奖学金分了一半给范若婧，他们实验室有人跟你提过这事吗？』
赵糖：『什么东西！！？？你的奖学金，分一半，给范若婧？？余院长不会真是神经病吧？三流野鸡大学才打学生奖学金的主意，咱们学校居然也搞这种名堂？还有范若婧，这家伙之前违规操作差点把我们实验室给炸了，灰溜溜跑到隔壁实验室又给那边惹麻烦，她是凭的什么啊？』
『等我下，我去隔壁问问。』
确实，范若婧凭的什么呢？
最开始，联合培养的名额轮不到她，是余院长有意为之。可几个实验室人这么多，怎么就落到范若婧头上了呢？
总不会是范若婧突然觉得防线战区比首都星系好，主动请缨的吧？
叶慕兮正琢磨着，忽地眼前一暗，鼻尖袭来一股凉凉的芸香科植物的味道。
Alpha信息素，很好闻。
随着味道逼近的，是一个穿着沉重黑色军校的高大身影。
来人背着光，上身只穿一件宽松方便的迷彩短袖。橘黄色的光晕勾勒出线条笔直的身体轮廓，宽肩窄臀，是个力量感十足的Alpha。
叶慕兮抬头，视线自下而上，然后听见对方叫出她的名字：“叶慕兮？”
她皱眉，仔细打量此人隐在阴影中的脸庞，这才认出是昨天在楼梯间里撞见的被范若婧纠缠的Alpha。
Alpha眼眸垂下，墨绿色的瞳仁很像她放在桌上的精油瓶子，眼角眉梢冷冽疏离，周身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和昨天匆匆一瞥时如出一辙。
他站着，她坐着，居高临下的差距加重了Alpha对Omega天生的压制力，比昨天擦肩而过时更令人不舒服。
叶慕兮抿唇，屏住呼吸，握着光脑的手不自觉收紧。
在一艘完全陌生的军舰上，一个不认识的Alpha站在她面前，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叶慕兮能想到两人唯一的交集是范若婧，一个和她关系极差的人。
她声音不显情绪，内心防备十足：“你是？”
Alpha直言来意：“你好，我负责本次C33防线军事学院联合培养工作中的学员接送任务。”
他声线低沉，语气礼貌却疏离：“你的申请提交得太晚，头份名单里没有你的名字。名单更新后，也只剩你没有上传定位，没有采集信息编入队伍。”
“可是我收到的通知里，没提到有专门的人负责接送。”
Alpha神情一顿。
他抽出光脑，骨节微凸的手指操作一番后，朝叶慕兮递过去。
叶慕兮接过，入眼便是一份军部的文件。
文件和她拿到的通知内容一模一样，但他这份，顶头有星际联盟和军部的立体签章，还有正式的文件编号，紧接着是十来个学校的签章，末尾还附带两份名单。
一份是来自不同星系、不同学校的学员名单。叶慕兮在一行行表格中里看见她和范若婧的名字和照片。
一份是负责这次联合培养任务的人员名单。里面不仅包括Alpha所说的接送人员，还包括各种办事人员的联系方式和重新分配后的导师的完整信息。
叶慕兮没有收到过这份文件。她从余院长那里拿到的，可比这个“缺斤少两”多了。
星际联盟政府、军部和各种学校官方签章附带防伪密码，造不了假。她抽出自己的光脑，朝文件最上方的立体签章扫描。
哔声后，叶慕兮收到一份从星际联盟官方发来的、完全一致的文件。
确认无误。
叶慕兮的警惕和防备去了大半，她握着两个光脑，仰首睨他，问：“能问下您的名字吗，长官？”
文件是真的，只能证明有专人接送这件事是真的，但并不能证明他就是负责接送的人。而且他和范若婧认识，文件很可能是从范若婧手上拿来的，叶慕兮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Alpha瞥了一眼被叶慕兮按住的他的光脑，回道：“纪延年。”
叶慕兮很快在名单上找到这个名字，然后按照后面写的联系方式，发去好友申请。
不到一秒，纪延年的光脑在叶慕兮手中响了。
叶慕兮将光脑还回去：“加个好友吧，长官。”
纪延年看出叶慕兮这番操作背后的戒备，他抿了下唇，睥向叶慕兮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随后点下同意。
“名单后有通信群，有事我会在群里通知，不会私聊学员。其他事情由其他负责人在群里告知你们。”
说着，他扬起骨骼略宽的手腕，像是专门放到叶慕兮面前让她看似的，将晶蓝色半透明的光脑一寸寸按进自己的腕骨。
星际联盟的每一个合法公民都有且仅有一个身份芯片，芯片植入手腕，从中抽出的光脑可以拿给任何人观看，但只能收纳进自己体内的芯片。
名单上的联系方式对应这台光脑，光脑对应眼前这个Alpha，两相吻合，叶慕兮这才真正确认完毕。
收好光脑后，纪延年说：“其实没必要加我。我会定期清理联系人。”边说，边将光脑重新拿出来。
这个Alpha好敏锐，叶慕兮抬眸，看着他手指在上面点动，完成对她的定位上传及信息录入。
她礼貌笑道：“麻烦你了。”
“现确认学员叶慕兮已赶上同艘航班，没有延误。稍后会有以学院为发件人的邮件发送至你的光脑，请及时完成验证入编。”纪延年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抵港当天早上5点，请准时到机甲对抗演练场23号集合，届时所有学员统一进校。”
“好的，辛苦了。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其他注意事项写在通信群的公告里。”
刚说完，纪延年猛地转头，朝咖啡小舍的入初盯过去。
叶慕兮瞧见他倏然紧绷的下颌，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外望去。
透明玻璃门外，叶慕兮只看见走廊上的两棵装饰盆栽，没人进入，也没人从那扇门出去。
她没看出什么异常。
“怎么了？”
“没事。”纪延年面无表情，“我先走了。”
这是看见什么了？
叶慕兮望向他离去时颀长精壮的背影，看了两眼，不太在意地收回目光。
鼻尖处，Alpha残留的信息素还在。
似有若无，逐渐稀薄，像羽毛尖轻轻地撩拨，好闻极了，勾起她鼻尖别样的痒。
有点馋……叶慕兮的手不自觉地探出去，捏起桌上的敞开盖子的墨绿小瓶。
几滴金灿灿的液体滚落掌心，她揉开，盖住脸，埋进去深深呼吸着……直到味道散得干干净净，她才放下手，一脸餍足惬意地从沙发里直起腰背，从包里抽了一张崭新的草稿纸。
刚写了几行字，又有人喊她的名字。
“叶慕兮？”伴随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来者站到叶慕兮面前。
这次是范若婧。
她脸上画着浓艳的妆，活像画了张精致面具戴在脸上，不丑，就是太夸张了有点吓人。
出了学校的实验大楼，范若婧身上喷的信息素调香剂更浓烈了，肆无忌惮地往叶慕兮鼻子里钻，熏得她深深皱眉。
范若婧双手抱胸，两腿岔开，挡在叶慕兮前面，脸上扬起做作虚伪的笑。
“刚刚和你说话的是纪延年吧，你们说了什么？”
叶慕兮不想理会，她被熏得鼻炎要犯了，鼻腔深处又酸又痒，只想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她呵斥：“离我远点！”
毫不掩饰的嫌恶让范若婧脸上有些挂不住，看见叶慕兮站起来，手抓着草稿纸一把塞进包里，一副要走的样子，想也不想，抓住叶慕兮的胳膊拦她。
“走什么？”
叶慕兮顿时洁癖大犯，完全无法忍受自己被臭味来源摸了一把，浑身汗毛都要炸开了，触电一般甩开范若婧。
由于用力过猛，叶慕兮脚跟踩上软趴趴的懒人沙发，身子一歪，踉跄着差点跌坐回去。
范若婧见状心生恶念，趁着叶慕兮没站稳，一把将桌上没盖盖的精油攥进手里。
上船后，叶慕兮用精油用得非常节约，大多时候都是敞开盖子放在手边，想要了就深深嗅一口，所以瓶内还剩很多。
可现在，只范若婧一个扬手，里面的液体就晃荡着洒出大半。
金黄色的液体泼在地上，和地毯融为一体，留下深色的印记。
叶慕兮愣在原地。
范若婧见状，嘻嘻笑了。
范若婧和叶慕兮是同年进的实验室，最开始还在同一个课题组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工作生活里，她不小心撞见过几次叶慕兮用这东西的样子。
刚开始她还以为叶慕兮是在吸丨毒，后来才隐约发现，甜橙精油是叶慕兮的精神抚慰剂，没了这东西，叶慕兮的情绪会很负面，尤其在高强高压下，她甚至会崩溃发疯。
范若婧和叶慕兮从第一次照面就不对付。
两人年纪相仿，同专业同年级，明明她出身更好，可在实验室里，却次次被叶慕兮比到地缝里。
还有后面她被赶到另一个实验室，也是因为叶慕兮主动向余院长提议请第三方机构调查，最后调查结果归责到她头上导致的。
所以范若婧不仅不感到抱歉，甚至冷眼瞧着，有种大仇得报的得意。
“都怪你，你怎么也不把瓶盖盖好呀？不过没事。”范若婧笑眯眯地将所剩不多的精油放下，言语间全是挑衅，“我赔你十瓶都绰绰有余。对吧？”
她笑着感叹：“师姐，你的奖学金可真多呀。”
咖啡小舍的灯光仍然是温暖明亮的橙黄色，黑色唱片躺在唱头下旋转，缓缓流淌出的小调也仍然慵懒惬意。
但臭烘烘的肉蔻味充斥鼻尖，泼洒在地毯上的甜橙精油挥发，升腾而上，两者混在一起，叫人实在无法忍受。
叶慕兮脑子里有几根弦，一根接着一根，铮铮断裂。
她不慌不忙，掀起眼皮直勾勾盯过去：“你什么意思？”
范若婧扬起下巴：“虽然很可惜没挤掉你心心念念的联合培养的名额，但我说服了余院长呀。”
叶慕兮敛目，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然后抬起头：“你说的对。赔我十瓶，绰绰有余。不过在这里我没得用了，你说怎么办？”
“对了，刚刚你问我纪延年了是吧，他的信息素和我的精油可真像啊。”
作者有话要说：直接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