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慕兮捏着光脑，一动不动地站在导师办公室门口。
她垂头，晦暗不明的目光凝在光脑上，身子半晌没动。
半透明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阶段性生物实验报告。
同以前那些报告相比，这份也没什么区别——
大段文字、照片、表格、数据分析图和最后的结论，都围绕一种新发现的太空微生物展开。
这份实验报告如果仅作为一份毕业论文的数据支撑，那么加上之前叶慕兮积攒下来的，早就绰绰有余。
但对这项研究课题本身来说，或者仅对于叶慕兮的目标而言，只能说是毫无进展。
叶慕兮自小独立聪慧，完完全全的“别人家的孩子”。她在初等教育阶段连续跳级，15岁参加高等教育遴选，之后被星际联盟综合科技大学特招录取。17岁时，也就是大二，她破格以科研员的身份提前进入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工作。
仅是这份经历，就被不少老师同学夸赞为“天之骄子”“前途无量”。
然而可惜的是，她是个Omega，还是个身处祸乱年代、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的Omega。
在这个时代，Omega能走的路很窄，从来没有“无量”一说。
虽然星际联盟政府已经废除了对Omega的强制婚配，但为了维持人口稳定增长，为了保证每年参军入伍人数充足，几百年以来，前后几十人任执政者一直秉持着鼓励适婚适育Omega回归家庭的态度。
如果一个搞科研的学生在毕业前拿不出实质性的成果，又刚好是个适婚适育Omega，那么等年龄一到一毕业，恐怕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好的实验室愿意接纳她。
科研是一条看不见终点、摸不清路程的马拉松，这么多年下来，她置身其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迷茫过。
之前一直想换条路走的冲动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面前宽大的门紧紧闭着，走廊前后无人，四下寂静，叶慕兮握着光脑，朝门走近一步。
厚重的门板压上了脸，她抬手，刚要敲下去，旁边突然有人冲她喊了一声。
“叶师姐，我还以为你要在余院长办公室门口当门卫呢。”
叶慕兮一顿，闻声转过头，认清从楼梯口的安全通道走上来的人。
是范若婧。许久不见，这人一开腔还是那么刺耳做作。
也不知她站在叶慕兮的视野盲区偷摸摸地观察了多久。
叶慕兮懒得琢磨，冷淡地问：“有事吗？”
对方笑吟吟地走过来：“没什么事。就是我想着师姐这次肯定又吹毛求疵？”
说着，她脖子往前一伸，眼珠瞟向叶慕兮手里的光脑：“这写得不是挺好的。”
“师姐，能者才多劳。你不能要求太高，别又把自己逼得发疯了。”范若婧嘴上特意咬重“发疯”二字，很是意有所指，尤其抬头望过来时，一双吊梢眼全是嘲讽。
叶慕兮对范若婧的说话和做派一点不在意。
但她嗅觉敏感，还有点过敏性鼻炎，实在无法忍受范若婧身上的味道。
范若婧用了大量信息素调香剂，将她本身Omega信息素的味道加重到熏人的程度。
叶慕兮一直闻不惯这股化学工艺味儿，只觉又闷又臭，范若婧凑得太近，猝不及防间，仿佛被人喂了一大口屎。
她当即屏息，后撤两步。
不想这动作被范若婧误以为是示弱。
对方得意起来，还故意抬手在自己颈侧空气几下，让调香剂的味道散发更多。
“叶师姐，你怎么不说话？”
叶慕兮始终屏息，在心里冷笑，来得真巧，赶着她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找她不痛快。
她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撩起脸皮，漆黑瞳孔占比极大，直勾勾盯向范若婧的脸。
天花板上的灯投下惨白的光，打在她白皙的、五官立体的脸上，印出大片大片阴影。
范若婧向来色厉内荏，被她这么死盯着，没一会儿反倒自己先不舒服了。
她脖子一梗，怒道：“看什么！你…啊——！”
话未说完，一大股白雾直直朝她脸上挥洒而下。
叶慕兮手里的空气净化喷雾的效果很好，范弱婧身上的味道瞬间消散。
这东西对人无害，只是喷进眼睛里还是很刺激很难受的。
范若婧猝不及防，当即低下头揉弄刺痛的双眼。等反应过来，她整个人怒不可遏，眼睛被揉得通红还不怎么睁得开，模模糊糊地瞧见叶慕兮不屑的眸光，气急败坏，尖叫一声朝叶慕兮扑去。
想打架？
在院长办公室门口？
叶慕兮脚步一转，轻松躲过：“嘘，小声点。”她声音轻轻，“余院长三令五申，在实验大楼内不得使用调香剂等挥发性有机溶剂。你在他办公室门口闹这么大动静，是想和我一起进去说两句？”
话音落下，办公室内的人似乎真的听见门外的动静，声音穿过厚重的门传出来：“谁在外面？”
范若婧顿时僵住。
余院长出了名的严厉，她哪里敢。于是只能勉强半睁开眼，恶狠狠瞪了叶慕兮一眼，然后呼哧呼哧地喘气，脖子都气红了，就这走又不甘心，只能干杵在原地。
叶慕兮浪费时间，轻飘飘地笑：“这次我不告状，不用谢了。”
说完，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推门进了办公室。
大门打开，又迅速合上，将气得满脸胀红的Omega隔在外面。
“是小叶啊。”余院长坐在两米多长的办公台后，背靠一整面墙的纸质书，皱眉问：“外面什么动静？”
“是范若婧。”叶慕兮挺直脊背，答，“她走路崴了一下，就叫了我一声，没什么事。”
她站定在办公台前，俯身将手里的光脑递过去：“余院长，这是这次的实验报告。按照您说的思路，我已经试了这么多遍了，可能是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依然没什么突破。”
“嗯。我看看。”
余院长情绪不高，随意翻了翻，便将光脑递还给叶慕兮。
“这个思路肯定没问题，现在的进度也在我意料之中。小叶啊，你不要着急。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循序渐进。”
“我明白不可能一步到位，可是——”
“行了！”余院长扬手，露出些不耐烦来，“没有可是。”
这不是叶慕兮第一次和自己的导师发生分歧。
其实在刚进实验室的时候，这位院长还是很看重自己的。
但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在叶慕兮愈发意识到按照余院长的思路继续下去，实验进度在本质上只会一直停滞不前之后，她越是跟余院长说这件事，对方就越是不耐烦，越不愿意听她说话。
到现在，余院长已经听不得她一丁点反驳。她彻底成了余院长手下的“科研民工”，每天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一些枯燥的、重复的、已经预知结果的、甚至毫无意义的事。
“我在这行待了几十年。”余院长语气不太和善，带着明显的过来人的训诫口吻，“带出了5个拿星际联盟终生成就科研奖的学生，但那又能怎样？他们，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我认识的，没哪个敢说能改变眼下糟糕的状况！”
话音落下，他的食指中指搁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敲。
两声闷响，仿佛在敲打叶慕兮，叫她不要好高骛远，更不要自视甚高。
“年轻时，我自诩天才，野心勃勃，以为能找出灭杀S78星兽的办法，能拯救人类，但20多年过去，我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不行。”
“于是，我将希望放在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因为总有比我更厉害的天才。我希望他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可结果呢？这个世界还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人类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永远站在食物链顶端。也许就在几百年后，S78星兽会将人类送进物种灭绝的名单……”
听到这，叶慕兮终于忍不住视线上移。
368年前，也就是星际联盟公历9048年，人类生存的各大星球在不同程度上突然遭到一种未知星兽的大规模入侵与毁灭性破坏打击。
这种星兽体型庞大，战力强，防御高，能在太空的各种极端环境生存移动，被星际联盟划分为最危险的S级，编号78。
它们以硅基物质为食，繁殖期活动频繁剧烈，凡是人类生存的星球都是他们的食物来源与目标。
星球本体被啃噬，生存环境资源被破坏，不少人类文明直接毁于一旦，还有无数非人的种族生命灭亡。在S78星兽肆无忌惮的侵略下，死去的人更是数据庞大到难以统计。
而活下来的，又有不知多少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为了延续文明，为了捍卫家园，为了生存，人类奋起反击。
众多星球、国家、宗教、组织机构甚至各方小势力全都团结起来，结束内战，一致对外，组成了现在的星际联盟。
一开始，整个联盟雄心壮志，誓要将S78星兽诛灭殆尽。
可300多年过去，一代人死去，一代人新生，年复更迭，人类节节败退，活动版图被逐步蚕食，与S78星兽的战争似乎也没有结束的希望。
坐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的余院长，就是在这样大背景下挺身而出的科学家，是星际联盟生物科研界的领军者。
他早年入伍参军，服役期超过20年，在军部组织参加过多个国家级的生物实验项目，因伤退役后，星际联盟综合科技大学的校长三顾茅庐，亲自将他请来坐镇。
多年事业积攒沉淀，他的成就远不止他轻飘飘地说“带出几个拿星际联盟终生成就科研奖的学生”那么简单。
他可是被写进教科书和历史书的人物。
叶慕兮记得，余院长曾在一此采访中说过，他这一生都在研究如何从生物防治的角度遏制S78星兽的数量。
这样的人，竟也初心渐改了吗？
叶慕兮的目光停留在于院长沟壑纵深的脸上，他嘴角两边的法令纹宛如刀刻，老态尽显——绕是科技发达的星际时代，也没有让人长生不老、容颜不改的神技。
所以，是年岁改变了当初的壮志雄心吗？
余院长抬头盯住叶慕兮，缓缓摇头：“我当不了那个伟人，我那些学生恐怕也不行。而你……呵呵。”
最后只一声低低嗤笑结尾，然而所有长篇大论都没他这声笑更刺痛人。
叶慕兮不由将唇抿得发白。
扪心自问，她是与院长口中的天才吗？
在普通人眼里，她或许能勉强能排得上号，但无论别人怎么看，她都绝非余院长这番话中意有所指的那种自大狂妄的人。
她很想冲动地反驳回去，可权衡其利害关系，又没这个必要。
余院长权利很大，真惹他厌烦了，他一句话就能让她永远滚出学校。余院长现在已经很不耐烦她了。
见叶慕兮低下头，始终保持沉默，余院长只当她听进去了，也不欲多说。
他话头一转，提起另一件事：“咱们学校，和战事防线区内的几个军校，一直都有学术交流合作，这你是知道的。这次由C33防线军事学院组织，包括我们在内的十几个学校参与，进行联合培养，时间三年。我知道你一直想去，但是，交换生名额只有一个。”
骤然听见余院长提起军事学院，叶慕兮眼皮一跳，呼吸都快了一瞬。
离开这里，去防线区的军事学院，在那里重新开始，是叶慕兮想了很久摆脱现状的办法。
那边什么都比不上这里，但唯有一点比这里好，那就是可以近距离接触S78星兽。
说来可笑，她在余院长手下研究的是与S78星兽可能存在某种寄生关系的微生物，可星际联盟综合科技大学所在星球与星际联盟首都星处于同一星系，政府部门出于安全考虑，连从S78星兽身上取下来的已经失活的标本组织都不被允许入境。
这么多年下来，叶慕兮只在影像资料中见过这种星兽，做实验也都用的是合成拟态S78星兽组织。
余院长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小叶啊，你太年轻了，还是个Omega，去了前线多有不便，对方学校是个军校，肯定不想要Omega。所以，你不适合去。不过嘛……”
他停住，拿起桌上的水杯。
叶慕兮的心也像他手中杯子一般，悬到空中，不上不下。
但她并不紧张，因为整个实验大楼的学生全加在一起，恐怕也没几个愿意去的。
星际联盟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划分战事防线区——
以现在的首都星为中心，以人类在太空活动的最远距离为直径，前后划拨出十二道星际防线，并用字母A-L和数字1-99表示其局部区域的危险程度及空间大小。
防线区，即是与S78星兽丨交火的战区。
最远、最危险的地方标号A01，在战争初期就已多次失守，300多年前就已经被S78星兽完全占领。
而这次联合培养的军校，C33防线军事学院，光看名字就知道那地方多不太平。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离开安全繁华的首都星星系，更不要说去战事防线区了。
至少叶慕兮认识的人，几乎全都对这次的联合培养避之不及。
还有一点，如果这个名额已经尘埃落定，落到了别人头上，以余院长的身份，没必要在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学生面前特意提起。
叶慕兮等他把那口茶咽下去，看着他慢慢放下杯子，重新开口：“不过我看见你报了名。你跟我了这么多年，现在想换个地方发展，我不会压着你不放。而且我还向他们极力推荐了你，为你争取到第二个名额。”
叶慕兮眉间蹙起：“第二个？还有一个是？”
余院长：“范若婧。”
听见这个名字，叶慕兮心中刚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甚至被余院长恶心得不行。
范若婧也是Omega。而且在实验室里，不仅样样不如她，还是个曾经差点把实验室烧了的麻烦精。如果自己是因为性别不能去，那范若婧更没有机会。
还有一点，报名系统上，只有她一个人提交了资料。
余院长看出她疑惑，但他没必要对一个学生解释太多，直接话头一转，说道：“小叶，你申请的星际联盟奖学金已经通过审核了，这笔钱也已经划到学校的账户上了，但是，你得分一半出来，拿给范若婧。”
叶慕兮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
她语气放软，示弱道：“余院长，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的学费、房租水电、还有其他日常开销，都是靠着这笔钱。”
“所以每年星际联盟奖学金的名额才都落到了你头上啊！”
余院长打断叶慕兮，决口不提她名列前茅的成绩，打得一手好太极：“小叶，你很优秀，但星际联盟给Omega信息素的各种福利已经够多了。你只是个Omega，以后在这条路上的发展肯定是不如Alpha的。而且你已经享受了很多学校的优惠政策，要懂进退啊。”
“站在学校的立场，我们一下派了两个Omega给军校，那边肯定有意见。好在你够优秀，去了也不会让人觉得我们学校没有人才。但范若婧跟你不一样，她没发表过期刊，没竞赛经验，没专利，没论文，没奖学金。为了让你们俩的履历均衡一点、好看一点，学校决定把你今年的奖学金名头分她一半。小叶，吃亏是福，你让一让，大家才能都满意。”
叶慕兮掀起眼皮，盯向余院长那张皮肉耷拉的脸，一时气结。
余院长瞅瞅欲言又止的叶慕兮，继续施压：“我知道你生活负担重，但军事学院包吃包住，除了联盟下发的Omega专项补贴，还有额外的军事补助金。再说了，钱已经打到范若婧账上了，你体谅体谅，别要走了还给我添麻烦。”
原来不是问她意见，是直接先斩后奏，事后通知她一声而已。
叶慕兮抿唇，脑子转得飞快。如果她现在闹起来，这笔钱不一定能拿回来，但场面一定会很难堪。
钱的事好说，她虽然缺钱，但没缺到活不下去。对她来说，去C33防线军事学院比这笔钱重要百倍千倍。
想必余院长也是拿捏住她迫切想走的心思，才敢这样操作。
叶慕兮敛目，咬牙认了。
“那行。”余院长摆手：“你出去吧，走之前把工作交接好。”
叶慕兮神色如常，转身离开。
关上门后，她脸上伪装的平静退得干干净净。
走廊上空荡荡的，范若婧早已不知踪影，天花板顶灯投下惨白的冷光，有些晃眼。
叶慕兮没去电梯，她垂头走在昏暗的逃生通道中，昏暗的白光打在鸦羽眼睫上，印下一截阴影，遮住她古井无波的双眸，却遮不住她愈发阴沉的表情。
手上的实验屡屡碰壁，压力与日俱增，又赶上余院长拿奖学金的事恶心人，烦心事接踵而至，简直是在她本就不好的心情上添柴烧，导致叶慕兮此刻异常烦闷暴躁。
耳边隐约响起熟悉的血流倒流的声音，轰隆隆的，随后是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像是要爆炸的高压锅在尖叫。
熟悉的眩晕感重现，叶慕兮隐隐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管开始痉挛抽动，泛起撕扯的痛感。
她眉心一颤，想也不想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墨绿色的小瓶子。
里面装的是甜橙精油，是目前唯一一种对叶慕兮有效的精神抚慰剂。
金黄色的液体在掌心摊开，叶慕兮立马覆上口鼻，浓烈刺激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横冲直撞，进了肺腔，裹着氧气迅速融进血液……
出了实验大楼，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N26星系特有的两颗恒星同时挂在天上，周围群星忽明忽灭，环绕成两个边界互相融合的橙黄色的星云漩涡。
仿佛一双巨硕的眼睛，与地面的人遥遥相望。
明媚日光穿进办公大楼门前的树荫，光影斑驳摇曳，印在叶慕兮双目紧闭的姣好容颜上。
叶慕兮驻足，仰头凝视着，等心情慢慢平复后，长吁了一口气。
或许范若婧说的没错。
她本来就有病，严重到需要随时备着精神抚慰剂。她不应该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可摆在面前的，是一条无人成功过的，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人成功的路，令她迷茫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女O男A，我又来啦，请各位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