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衙署。
银辉倾洒,穿透竹枝,在窗纸映下清晰的墨影。
帝王坐于案前,身着一袭雪色寝衣,外头松松披一件玄色团龙纹锦袍,正倚着烛光静静翻书。
秋风恰于此时通过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跟着窗纸上的竹影一块儿轻晃。
宁云简被光影晃得眼睛有些不舒服,这才抬起头,淡声问了时辰。
年轻的首领太监肖玉禄忙恭声答道:“回陛下,二更天了。”
宁云简便看向对面作陪的沈神医:“不屈,夜深了,回去安歇吧。”
沈不屈定定回视着他:“敢问陛下今夜几时安歇?”
宁云简垂下眼眸,将看完的这一页翻过去:“子时。”
沈不屈顿时怒了。他性子孤傲古怪,向来不把权势放眼里,自是有话直言:“子时子时又是子时!陛下在宫中时便夜夜伏案处理国事到夜半,来了南阳亦是每日忙到深夜。如今赈灾诸事已了,咱们留在此处过完中秋就启程归京了。可陛下倒好,即便无事也要看治国理政之道到子时?就不能歇一歇?”
待沈不屈将这番话说完,宁云简已是又翻了一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明早朕蛊毒发作时自会歇息。”
沈不屈听罢怒意一滞,半晌都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他这金尊玉贵的小友命不太好,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女子,结果被自己的娇娇心上人亲手种下南蛮最厉害的蛊毒。虽侥幸活了下来,但蛊毒每三日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剧痛难忍,无药可医,亦无缓痛之法。
宁云简文武兼修,曾率兵击退外敌,捍卫西疆,体格自是不凡,与宣平侯世子那个武将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健硕的人,又还年轻,却在蛊毒发作时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浸透里衣,连站都站不住,可以想见该是有多疼。
沈不屈想到此处忍不住替他难受,不欲让好友孤孤单单看书到子时,便黑沉着脸赖在这屋里作陪。
他闲得无聊,便呆看着宁云简在烛光下静静翻书,冷不丁瞥见对方头上的两根华发,不由心里一咯噔。
如今是夜里,宁云简自是早将玉冠卸了下来,只用素簪束了一半墨发,看上去闲适翩然。那两根白发隐在墨发之下,不算显眼,若非他敢不怕死地盯着皇帝的脑袋看,定是瞧不见。
沈不屈被那一点白刺痛了双眼,叹声开口:“陛下,你长白头发了。”
宁云简只抬头看了沈不屈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随意“嗯”了一声。
沈不屈越瞧越难过,暗道他的好友貌若谪仙,只在南阳待了半个月,就惹得许多小姑娘天天守在衙署外,如今又才二十二,这几根白发怎忍心长在他头上?
“陛下。”
宁云简这回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你说。”
沈不屈抓耳挠腮地想问个清楚:“你长白发……是因国事繁忙,还是因为噬心蛊啊?”
宁云简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力道,顿了顿,淡声反问:“朕如何知晓?”
沈不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难道是因崔幼柠没了?”
话音落下,木案旁的肖公公瞬间白了脸色,惊恐地看着沈不屈。
宁云简乍然听到他提这个名字,竟恍惚了一瞬,随即薄唇紧抿成线,与沈不屈那直愣子对视许久方冷声道:“不是。”
沈不屈见他一听崔幼柠的名字便沉下了脸,显是对其厌恶至极,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语调都轻快了不少:“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忘年交身上的痛楚已经够难熬了,若还要念着一个已死之人,日子该过得有多苦?
想到此处,他又多嘴一句:“那陛下何时立后?太后娘娘都找到我头上了,让我劝你一劝。太后娘娘说,知你不喜铺张,不愿选秀,但立后一事宜早不宜迟。正好镇国公和宣平侯家的嫡女都到了议亲年纪,两位姑娘都很好,你选哪个都成……”
肖公公看着大嘴不停叭叭的沈不屈,暗道这天底下也就此人敢这么同陛下说话了。不过陛下的眼睛能复明全靠沈不屈,前年除夕陛下中蛊后也是因有他在侧尽心医治,身子才能恢复至如今的模样,陛下待他自是不一般。
“朕不立后,你不必再劝。母后那里朕会亲自去说。”
“可后嗣……”
“届时朕从皇弟的孩子里挑一个过继,若他的孩子资质都不佳,便从其他宗室选。”
一国之君不愿繁衍子嗣,甘愿将拼命夺回的江山在自己驾崩后拱手让给他人之子,这种事放在哪个朝代都不正常。沈不屈张大嘴巴呆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陛下你,你当真不是因为还念着崔幼柠所以才不肯娶妻吗?”
宁云简面前的书页许久都没翻动。
屋子里静了很久,直到沈不屈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听到帝王淡声说:“不是。”
“那是为何?”
一阵风吹进来,翻乱了书页。宁云简面无表情地将方才未看完的那一页翻回来:“朕如今对风月之事提不起半分兴趣,何必要耽误无辜的女儿家?”
沈不屈愣愣地看了宁云简许久,劝说的话堵在嗓子眼,终究没说出口。
这样一个温润卓绝,风姿俊逸,如天上皎月般的人物,就因犯傻错信了一个女人,险些连江山和性命一块儿丢了,从此厌恶女色,只专注国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不屈叹惋不已,不再多言。直到子时,他见宁云简竟按时合上了书,方诧异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我可是要至少催上两刻钟才能催得陛下从案前离开。”
宁云简净手的动作顿了一顿:“朕今日有些累了。”
沈不屈暗道这人居然也会觉得累。自去年初春至今,宁云简每日只歇两个多时辰,除却吃喝拉撒睡和蛊毒发作,旁的时间几乎都在忙国事,即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愿罢朝,是以百姓都赞他是大昭历代皇帝中最勤勉仁德的一位,朝中那群老头子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每日上朝时一个比一个激情澎湃。
他叹道:“陛下日后还是早些歇息吧。再这样熬下去,别的不提,光是眼睛就够让你难受了。”
毕竟陛下的眼睛也被其娇娇心上人伤过。因敷药最后几日时中了噬心蛊,许是蛊毒发作时冷汗流进了眼睛,或是疼到极点以致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泪,鉴于陛下刚毅顽强到连中了噬心蛊都能活下来,他个人觉得是前者。
总之病根就这么留下了,别说在灯下连着看书两个多时辰,就是连淋雨受寒和在大太阳底下站着都会让他双目刺痛。
宁云简没回答。
沈不屈自知劝不动,见他似是要安歇了,只得叹着气离开。
肖公公照常在熏炉里加了安神香,然后恭声告退。
整个屋子归于一片静寂。
宁云简躺上榻,却辗转反侧,寤寐难眠,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沈不屈说的那两声“崔幼柠”,扰得他胸口发闷。
脑海里也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人娇俏的模样,只弯眉浅浅一笑,便叫他整颗心如被生生撕裂般地发疼。
宁云简紧闭双眼,连带眉头也狠狠皱起,仿佛这样便能淡去那人的身影,快些入睡。
良久,他终是忍无可忍地起身下榻,往熏炉中又重重添了几勺安神香。
浓郁的香气袭来,模糊了脑海中那人的面容,宁云简终于舒展了眉头,有了些许困意。
可他却又梦见了崔幼柠,依旧是回到了他率兵归京的那日。
自崔幼柠身死,宁云简如被魇住了一般,夜夜都做这同一个梦。只是这一回,他终于赶在大火吞噬崔幼柠的屋子前冲了进去,把那个狠心又懦弱的小混账救了出来。
怀里的崔幼柠已然被熏成小花猫,正噙着眼泪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她总是这样,先用可怜无辜的神情诱他心软,再毫不留情地往他心上捅刀子。
宁云简垂下眸子,为她擦净脸蛋,然后抱着她上了马。皇宫虽已被他掌控,但此时仍是乱糟糟的,好在还有旧时所住的东宫尚算清静,他便带崔幼柠去了那儿。
一进内室,他就将不停挣扎的崔幼柠放在榻上。
可这小没良心的竟然动手推他,竟然还敢想着逃走。
宁云简气得几欲发抖,当即欺身而上,一边肆意捏揉,一边重重吮吻。
崔幼柠的唇还是这样甜软,轻易就勾起他的瘾来。
待他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崔幼柠松开,她却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匕首,径直往她自己胸口捅。
宁云简大惊之下立时夺过来,远远丢了出去,后怕得连指尖都在轻轻颤抖。看着崔幼柠倔强的俏脸,他又记起那时惊闻其纵火自尽的哀怒失控、痛不欲生,顿时气得更厉害了,直接撕裂了她的衣裳,一次次往里冲撞着厉声质问:
“谁准你自尽的?谁准你死的!”
“你既然敢欺朕到这地步,为何却连活着面对朕的勇气都没有?”
“你就盼着朕在你死后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是不是!”
……
芙蓉帐内身影交缠,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忽地颤了一瞬,接着自头皮处传来难以忽视的酥麻,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都透着极致的愉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和被他狠凿得娇泣发抖的崔幼柠说说话,就见眼前之景已然开始崩塌。
宁云简下意识护着怀里的女子,可发现她也在逐渐淡去。他静了片刻,终是无法再骗自己。
这只是个梦。
他没能将那个冷心冷情的女子救出来。
崔幼柠已死在那场大火中。
宁云简自嘲一笑,低头贴上崔幼柠柔软白嫩的面颊,喃喃道:“不是同你说了,要将命留着等朕来吗?”
他喉咙一哽:“就这么笨,连这种话都听不懂?”
怀中之人终是化为泡影,整个世界只余一片茫白。
夜色还未散尽,宁云简缓缓睁开眼,起身盘腿而坐,就着床前未熄的烛光低头看了眼被自己弄脏的床榻,怔然回忆梦中那场重逢与交缠。
直到天色渐亮,日光透窗而入,他才回过神,唤来肖玉禄,吩咐他派人送热水进来。
肖公公不经意间瞥了眼床榻,当即瞪大了眼珠子,随即记起昨夜沈不屈提起了谁,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掩下复杂的心绪,应声出去叫手底下的内监提水进净房,并为主子换了床干净的被褥。
待宁云简沐浴更衣完,肖公公上前替他束发,梳头时瞥见那两根白发,犹豫着问了句是否要拔去。
“这一年已然拔了几次,每回都会再长出新的。”宁云简语调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长就长吧,以后别再理会了。”
正值中秋,此刻又是清晨,日光便不似春夏时那般带着暖意的黄,而是清冷霜白,与寂冷的月光并无区别。
肖公公红着眼看着主子落寞的背影,手上的玉梳在同一处定了许久,方继续往下。
万古寺每日辰正时分迎香客,宁云简带了三个近卫和一个主动跟来的沈不屈进去,另有十多个影卫隐在暗处。
与往日一样,他并未命人将其余香客拦在寺外。百姓也未敢上前打扰这位仁德的君主,只是远远地行了礼,悄悄看着这位穿着一袭雪色锦袍,俊美绝伦的大昭天子在弥勒佛前停驻。
宁云简在佛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沈神医不信佛也不懂佛,便在他身后呆看着,待出了佛寺,不由夸赞道:“陛下在宫中日日都会在佛堂拜这弥勒佛,不成想来了南阳竟也不落下。如此诚心,想必弥勒佛定能感知陛下所愿,庇佑大昭。”
宁云简步子一顿,并未接话,须臾后方重新抬足,可临到马车前忽又顿住,死死盯着前方。
“陛……”
还不等沈不屈等人反应过来,宁云简已然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个侍卫手中的缰绳,迅速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然后猛地停在几十丈开外的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年轻姑娘身前。
那姑娘被这番变故吓得惊呼一声,可待看清骑在身前这高大马匹上的那个清冷卓绝的男人面貌,顿时震在了当地,连行礼都忘了,呆怔了半晌才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圣……圣上……”
宁云简黯然垂下眼眸。
密密麻麻的失落和悲楚自心底而生,缓缓蔓延至宁云简的整个躯体。他木然将情绪全部收敛,温和有礼地就方才之事对姑娘言明歉意。
近卫统领恰在此时带着人赶来,马一停就忍不住看向天子身后,想瞧瞧那姑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能叫一贯克己自持的陛下不顾身份体面在大庭广众之下策马拦截民女。
只一眼他就看懂了缘由,疑惑尽数消散,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宁云简却已然变回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端肃的帝王,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所有人的错觉,淡声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