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番外二·中

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李文谦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海溪叫进来,问他:“姑姑今早送来的汤圆呢?”

按理来讲,皇帝弃之不用的食物绝无二?次上桌的可能,一旦撤下,那必然是要早早处理掉的,皇帝若是想用,重做便是,那么大个尚食局也不是摆设,总不能让皇帝吃不新鲜的东西。

偏那碗汤圆是从大长公主府上?送来的,海溪不至于连这点事都拎不清,遂特意叮嘱过,叫人存放看管好那碗汤圆,不让随意处置,也不让旁人触碰,免得被动什么手脚。

所以李文谦现下问起,海溪便如实禀告,说那碗汤圆还在,只是放了一整天早就不新鲜了,即便热过,恐怕味道也不怎么好。

李文谦如何会在意这些。

想他幼时过的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虽不至于被饿着?,但每天中午从求索斋赶回东宫,饭菜早就凉了不知道多久,他当时年纪小,东宫老人大多被遣去城郊别苑伺候太子妃,皇后又因他占着?东宫不待见他,伺候的宫人便也见风使舵糊弄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劝他隐忍,叫他吃那些做工精致的冷菜冷汤。

偶尔遇见十三叔过来找他麻烦,虽不至于叫他连冷掉的饭菜都吃不上?,但那一声声居高临下,天真而又残忍的童言童语,足以刺破他仅存的自尊心,让他每一口用来填饱肚子的饭菜,都吃得像在吞刀片一般。

那么艰难的时候他都熬过来了,一碗他每年都盼着的汤圆,还是热过后端上?来的,有什么好嫌弃。

更别说他还看过了孝哀帝的记忆,知道孝哀帝正是在十六岁冬至这天,吃下了娘亲端来的毒汤圆而殒命。

和因此留下阴影,对汤圆敬而远之的孝哀帝不同,他需要吃碗姑姑给的汤圆,压压惊。

趁着?宫人热汤圆的时间,海溪提醒李文谦:“陛下,戚贵妃还在外头求见呢。”

李文谦这才想起戚贵妃。

他与孝哀帝一体双魂,不仅能读取对方的记忆,还能隐约感觉到对方内心的大致想法,所以他才会在发现对方想要对姑姑不利时抢夺身体操控权,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免得真让孝哀帝坏了自己与姑姑之间的关系。

若非如此,他大概还会再观察一会儿,从内部研究怎么把孝哀帝挤出这具身体。

李文谦将孝哀帝抛到脑后,回?忆了一下海溪方才所言,垂下眼帘遮去眸低的冰冷,启唇道:“姑姑待朕视如己出,朕亦视姑姑为亲母,戚贵妃目无尊长,御下不严,姑姑不与她计较,在朕面前只字不提她的无礼之举,她倒先跑朕这告状来了。”

“来人,将她打入……”话说一半,李文谦突然卡住。

姑姑不喜欢吃亏,有什么不满都是当场讨回?来,且也最是心善,想来她定不愿意看到戚贵妃因为一时张扬就落得如此下场,于是李文谦便将“冷宫”二?字吞回?去,只下令扣了戚贵妃的份例,并将其禁足一个月,作为敲打。

戚贵妃得知皇帝非但没有为她出头责问李余,反而还罚了自己,整个人都懵了,不明白今早还独一份的偏宠,怎么会说没就没。

被人扶起身时,整个人都没回?过神来,直到一旁有人端着?碗东西越过她,她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碗早已不成样子的汤圆,她那被虚荣冲昏的头脑才总算是清醒过来,跪下哭喊着?向皇帝认错,被紫宸殿外的侍卫给硬生生拖了下去。

……

放了一天的汤圆早就没了汤圆的样,宫人在热的时候甚至没法将黏在一起的汤圆分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戳破了皮,弄成一碗糯米芝麻甜汤。

汤圆端到李文谦面前,李文谦抛弃满桌的山珍海味,仔仔细细把那碗汤圆吃了个精光。

孝哀帝从李文谦的记忆中出来,满心的不甘与嫉妒还未平复,就发现李文谦正操控着身体,咽下了最后半口混着?芝麻馅的糯米皮。

他感受着?口中残留的芝麻香甜,却没能品尝到吃汤圆的滋味,心中越发愤懑。

好,很?好。

不能像李文谦一样有个处处护着自己的姑姑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碗冬至的汤圆都没他的份。

大受刺激的孝哀帝在李文谦准备把碗勺放下的时候,单独控制双手,把碗里剩下的汤喝完。

李文谦也不反抗,只在喝完后小小声地嘲了他一句:“不怕有毒了?”

一旁伺候的海溪听见声音却没听清内容,抬头看了李文谦一眼,李文谦摆摆手:“你带人都下去,朕一个人待会儿。”

海溪领命,再度带人退下。

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一碗汤圆就算是把汤都喝光了也不可能吃得饱,于是他又拿起筷子,去吃桌上?的晚膳。

孝哀帝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伪装用的平静:“你我?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遭遇相差这么多?”

李文谦剥掉了自己身上那层皮,既不像在旁人面前表现的那样成熟稳重气场强大,也不像在李余面前表现的那样无害听话,浑身都透着一股子不好相与的锋利气息,想来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谁知道,许是朕运气比你好?”

孝哀帝冷笑:“运气……你运气是比我?好,人也比我?没用,那戚贵妃冒犯姑姑,就该将她打入冷宫,杀一儆百。”

李文谦:“你是真的比朕蠢,还是见不得朕有姑姑,便故意怂恿,想要离间朕与姑姑之间的关系?”

孝哀帝安静下来,因为李文谦猜对了,他就是想要离间他们。

前?阵子李文谦之所以会和李余闹矛盾,就是因为后宫之事。

李文谦十三岁登基,早在十二?岁皇爷爷就给他挑选了正妻,为他主持大婚。

当时李余还在北境,错过了他的婚礼,若不是后来他非要李余回?趟京城,李余怕是连他的登基大典都要错过。

在李文谦的记忆里,有一件事情让他很?难忘记,就是李余回?京后,知道他十二?岁便成婚时,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的震惊,后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医书,隐晦地向他传达了“你和你老婆年纪还小,太早行房事容易伤身”的意思。

李文谦向来听话,况且李余是为他好,他当然不会不领情。

直到前阵,李余从礼部得知选秀的日子将近,又来找他,希望他能推迟几年再选,若能顺便改一下选秀的频率就更好了。

李余的想法倒也简单,无非就是觉得李文谦年纪小,纵欲伤身,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后宫女子可怜,得宠也就罢了,不得宠的还得被每三年就会来一批的新人淹没,最后老死宫中。

蹉跎了人家的青春年华,还得从国库掏钱养着,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何必呢。

李余不好去折腾身体越来越差的太上皇,只能去找李文谦。

李文谦知道李余是看得透,真心在为那些女孩们着想,可他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领李余的情。

世家大族只想着让自家女儿博得恩宠,光耀门楣,哪里会想到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可能不得宠,甚至会被困在宫里直到死去的下场?还有那些野心大的姑娘,又有哪个不妄想自己能宠冠六宫,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会想到帝王的宠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往后数年还会有比自己更加年轻更加漂亮的女人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宫中。

如昔日泠嫔那般对皇宫敬而远之,只想嫁给心上?人过寻常日子的,终究还是少数。

所以李余想要推迟并更改选秀频率的举动会触犯许多人的利益,说不定还会让她被有心人冠上?居心不良,不愿让皇帝充沛后宫开枝散叶的罪名——这是李文谦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李文谦拒绝了李余的提议,并在和李余争论的过程中说了重话。

李文谦心想:本来就已经惹得姑姑不高兴了,若再像孝哀帝怂恿的那般,因姑姑而重罚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戚贵妃,姑姑肯定会更加不高兴。

孝哀帝若是不蠢,能想不到这点?

若是想到了还这么说,多半是要加深自己与姑姑之间的矛盾。

其心可诛——哪怕孝哀帝是另一个他。

李文谦按下心中对孝哀帝的杀意,漫不经心道:“原秋水营副指挥使白秋笛是林之宴的人,你太过信任秋水营了,不然也不会让林之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怂恿娘亲来杀你。”

“少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孝哀帝不介意死后被林之宴用谥号嘲讽,却非常介意被李文谦复盘自己的失败,争辩道:“满朝文武尽在林之宴手中,除了皇爷爷留给我?的秋水营,我?身边再也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如此境遇之下,错信奸贼岂是我的错。你有姑姑护佑,又有轩王辅佐,有什么资格来评论我的对错。”

李文谦:“那闻鹫呢?不信闻鹫,亲手把闻鹫折掉的人总是你吧。”

孝哀帝反问:“你敢说你不记恨他把你从清思殿屋顶救下后又弃你而去的行为?”

李文谦曾经是记恨过的,如今嘛:“不记恨。”

孝哀帝:“对,他如今是你姑父,又有姑姑牵制,你自然能摒弃前?嫌,信重于他。”

孝哀帝意有所指,李文谦不紧不慢地反击道:“你以为我?想让姑姑嫁给他?还不是因为只有他能让姑姑打消寻死的念头,我?可不愿如你一般,连姑姑都没有。”

孝哀帝提醒李文谦:“如今不也有了,反正你也不敢让姑姑知道你身体里藏着个我,也不敢让她知道我?曾害死过闻鹫不是吗?此后你我?一体,你的,就是我的。”

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两个存在,就这么在一具身体里你来我往,玩命地往对方心里扎刀子,还哪疼扎哪。

第二天,李文谦处理完政务,抽空去把城内有名的几处寺庙道观都逛了一遍。

逛到感业寺的时候,孝哀帝一语道破李文谦的心机:“我?还在,遗不遗憾?”

李文谦真挺遗憾的,这么多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居然没一个能叫他身体里的鬼灰飞烟灭。

“看来想要赶你走,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孝哀帝听着远处传来的梵音,冷笑一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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