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强望了望那糖块儿。
一眼看过去, 就知道是好东西。
自己父亲是司机,这些年走南闯北,没少往家里带稀罕物, 他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
即便是京城的,海市的糖果, 点心,他见过的种类也不在少数。
却偏偏, 就没有见过品质这么好的。
先不说那软糖, 颜色那么的莹润, 还微微透明, 一看就没有什么杂质。
单说这糖外面裹着的那层糯米纸……他也就在爸爸从海市带回来的糖果中见到过一次。
可也没有这么白, 这么薄如蝉翼。
做到如此讲究的糖,啧啧, 那味道一定也不错。
他抬起头,望向姜晓菱:“这是你们那儿产的?你们那儿还有这么好的糖?这是什么牌子的?”
姜晓菱从来没有听谢强哥一次性问出过这么多问题过。
可他问的, 自己还真不好答。
这糖是昨天换面粉的时候,店主买十送二外带附加送给她的。当时店主送了一大包,足足好几十颗。
姜晓菱看这糖没有一颗一颗的外包装, 糖上面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号,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就偷偷的拿出了几颗放在了口袋里。
就想着万一有点什么事,好用得着。
倒也没想到会用在这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我去开转学证明的时候, 我们老师送我的。强子哥你还要吗,我家里还有。”
她想了想, 故意用一种略带炫耀的语气说道。
谢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女孩儿秀秀气气的,一看就是那种在学校特别受老师喜欢的人。又是要分别,老师送点特别的东西给她也属正常。
但这糖还真不像是她家那种小镇子上应该有的。
可给她的是老师……这大环境, 老师们手里就算有点什么也不敢再存着了,留着都是祸害。送给自己喜欢的学生倒也是他们能干出的事儿。
这糖,也不知道是人家老师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倒便宜她了。
想到这儿,谢强点了点头:“要。你有多少我都要。一颗糖换五张火花,或者三张烟标,你随便选。”
姜晓菱点了点头,将手绢包推了过去,把纸盒拉过来认真的挑选了起来。
她对于火花还是烟标的收藏标准其实是不懂的,可谁让她身边有一个张美芳?
那姑娘收集这些可是有经验的很,在她的参谋下,很快,姜晓菱就将谢强这里最有纪念价值的全都给挑走了。
挑的谢强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地跳。
在两个一点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傻大姐儿”,笑眯眯的一起将挑选好的东西放在备用的废报纸里折好收起来后,谢强默不作声的又从盒子里重新挑了三枚火花推到了姜晓菱的面前。
“送你,见面礼。”
见面礼?
姜晓菱看了一眼她强子哥。
在确定他的眼神是认真的之后,也不推让,痛痛快快的接了过来。
然后冲他微微鞠了个躬,道:“谢谢哥哥。”
那声音甜得很,可行为却像是面对着什么长辈,恭敬的很。
看得谢强嘴角忍不住抽了又抽。
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她当着自己爹妈面如此对待自己时的情景。
然后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耳朵,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亲妈拧过来的手劲儿。
-
从谢强的房子里出来,姜晓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高粱饴快速的塞进了张美芳的嘴里。
把她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太贵重了!”她惊得连忙将身子后仰,可糖块已经塞进了口中,那真是连吐都吐不出来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很快,连耳朵根儿都变成了浅红色。
“晓菱,这么贵的糖,你可真是!”她急得睁大了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赞成。
“什么贵不贵的?再贵也是糖,不吃还留着看呀?”姜晓菱一脸的不以为然。
“可……”
“没有可不可的,再说了,我还有呢!”
姜晓菱说着,用手揽住了张美芳的肩膀,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说道:“我们老师给了我一包。”
“真的呀?你们老师可真好。”张美芳羡慕的说道。
姜晓菱望着面前的女孩儿,看着她的眼睛。
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开心,喜悦和羡慕,却没有一点嫉妒或者旁的东西。
这让姜晓菱的心顿时踏实了下来,只觉得和美芳更加的亲近了。
两个人再次走回邮局的时候,果然,外面那群吵闹的人全都散了去,里边也恢复了正常营业。
只是因为之前耽误的时间有点长,这会儿前面排起了长队。
她们俩等了好一会儿,才排到了窗口。
姜晓菱将之前妈妈给的包裹单递了进去:“同志,取一下包裹。”
里面的人看了一眼,就将单子递到了一边儿,然后对她们俩说:“去二号窗口。”
她们俩连忙跑了过去。
这里取件的人也非常多。
因为快要过年的缘故,亲戚间相互邮寄东西的数量也比平时多了许多,柜台里面存放包裹的小房间放得满满当当。
中间连条过道都没有。
工作人员恨不得都是踩在包裹上进进出出的。
看得人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柜台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美芳,你怎么在这儿?是要寄什么东西吗?”
姜晓菱和张美芳一齐看了进去。
就见柜台里面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因为来来回回搬运包裹的原因,手上脸上都沾着灰,一看就是很忙碌的样子。
张美芳连忙说了声:“范叔叔好。”
接着才解释:“我不是来寄包裹的,范叔叔,今天我是陪晓菱来取包裹的。”
说着,她拉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姜晓菱,介绍道:“她是姜晓菱,是驾驶队姜叔叔的女儿。”
然后又对姜晓菱说:“这是范叔叔,是负责咱们厂区还有家属院的邮递员。”
听她这么介绍,里面的范和平先笑了起来:“是姜师傅的女儿啊!刚从老家来的?以前都没有见过。”
姜晓菱也连忙打了个招呼:“范叔叔好。是的,我们一家刚从老家来,才来了没几天。”
看她也如此的有礼貌,范和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拿起了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沓厚厚的包裹单,看了一眼。
这一看,又笑了笑:“还说帮你们先取了呢,也不用了,下一个就是你们的。”
说完,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单子,转头又进了小屋。
很快,范和平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他将信交到了姜晓菱的手里,这才说道:“正好有你爸爸的一封信,是从云省退回的。你拿回去吧,也省的我再跑一趟。”
姜晓菱连忙接过:“谢谢叔叔。我爸出车了,还不知道得几天才能回来,你就是送他也收不到。我直接带回去了。”
说完,她拿起信看了下,发现那是爸爸写给住在省城里的外婆的。
姜晓菱知道,过去爸爸在省城上班的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自己一家子都会去省城探望外婆。
后来爸爸来了宁城,探望不方便了,他就每年过年前给外婆写一封信,拜个年,然后在里面夹上一点钱,作为新年的孝敬。
这样已经好几年了,全家人都知道,外婆对此也很满意,见人都说她女婿是个有良心的。
今年为什么信会被退回来呢?
拿着信和包裹,俩个人和范和平告辞,离开了邮局。
因为心里有事,她们也没有在外面多待,直接回了家属院。
此刻已经快要到午饭时间了,两个小伙伴在楼道口告别,各自回了自己家。
一进门,姜晓菱就对着屋里喊:“妈,我把包裹拿回来了。”
徐寒梅和姜老太太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太太一边往跟前走,一边埋怨:“看看你爸寄什么了?这才出去几天,怎么就往家里寄东西了?邮费不用钱的吗?”
姜晓菱没有理会奶奶,而是将那封退回来的信举到了妈妈面前:“妈,我爸给外婆写的信退回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外婆那里怎么会查无此人呢?”
徐寒梅却一脸的不以为意。
“你外婆搬回到乡下你二舅家去住了,城里可不就查无此人了嘛。你外婆说的晚,等我知道再写信告诉你爸的时候,你爸爸信已经寄出去了。快打开看看,看里面的钱还在不在了?”
听了妈妈的话,姜晓菱连忙将信撕开,打开信封往里面瞅了一眼,然后从里面抽出了十元钱。
徐寒梅看了一眼,说:“你拿进去放到抽屉里去。”
姜晓菱答应着,把钱拿到了爸妈卧室。
再出来时,包裹已经被打开了。爸爸寄回来的东西摊了一桌子。
她凑近了才看到,有一袋晒干了的红薯干,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干菜,一小袋糙米,一包玉米面,还有一卷压得极结实的棉花。
奶奶看着那一堆吃的,高兴的就差没念佛了。而妈妈则拿着那一卷棉花,眉毛眼睛里都带着笑意。
看到她出来,老太太冲她招了招手,伸手从袋子里捏了一小块儿红薯干塞到了她的嘴里。
“甜吧?这是蒸熟了晒的,过年你们有零嘴吃了。”
姜晓菱咀嚼了两下,只觉得那红薯干韧韧的,甜甜的,很有嚼头,确实好吃。于是笑着冲奶奶点了点头。
然后问道:“小河他们呢?”
姜老太太用手指了指门口:“在谢壮他们家呢。这算是有好朋友了,天天也不着家了,野得很,”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任谁都能看得出,老太太对此很是满意。
家里的小孩儿能这么快就适应环境,还能有了自己的小伙伴,任何一个大人,都会觉得放心很多。
姜晓菱没有再纠结这事,而是顺手拿起了爸爸放在包裹里一起寄来的字条看了看。
“爸要到过年前才能回来呀?”她惊讶的问道。
“可不是?”徐寒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煤城离咱们这儿有多远,怎么用这么长时间啊?”
姜立南在信里说,东西是他用粮票换的。原本是想自己带回来的,结果路上的时候收到厂里别的司机给他带的信儿,让他转道去一趟煤城,拉点焦炭回来。
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半个月,所以他只能先把东西用包裹给寄回来了。
他在信里写,说自己这次出来,厂子里补贴的粮票还有路上的伙食费他都带上了,应该还能再换一些吃的回去。让家里不要担心,也不用省,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别在吃食上克扣自己。
在信的末尾,姜立南又说道,让徐寒梅用那些棉花给邵彦成做一个棉袄。说他到现在穿的还是之前当兵时候发的军用线衣。
他们师徒俩也没人会做衣服,邵彦成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那线衣他穿了好些年了,早就磨得不暖和了,让徐寒梅年前一定给他做出来一套。
看到这儿,姜晓菱忽然叫了一声:“呀,我忘了问染色的事儿了!”
徐寒梅斜睨了她一眼:“指望你?我就知道指望不上!我已经跟你封阿姨说好了,等我把手套拆完,让她拿他们纺织厂帮我染染。咱也不占公家便宜,到时候咱掏染料的钱。”
说到这儿,徐寒梅感叹道:“你们封阿姨人真好。她今天还跟我说了,说过年前纺织厂会处理一批瑕疵布,到时候她会想办法帮咱家也弄一点回来。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人家了。”
封阿姨人是好,这一点姜晓菱一直都知道的。
要知道,上辈子父母的关系后来处的很僵,奶奶去世这件事一直是隔在他们中间的厚厚的一堵墙。
除了必须要交待的事儿,两个人一天一天的不说话。
加上妈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爸爸也不可能把这事儿委托给她。
所以,即使邵彦成是爸爸的徒弟,可那时候,他的毛衣,还有棉袄都是封阿姨给做的。
封阿姨家自己有三个儿子,谢伯伯还忙,家里连个帮她打下手的人都没有。
她又在纺织厂上班,天天三班倒,姜晓菱到现在都想不出来,她到底都是在哪里挤出来的时间,照顾了周围这么多人?
她是在二十岁那年,父母都去世之后,由封阿姨牵线嫁给的邵彦成。
结婚之后她翻看男人的衣柜,从针线上看,发现但凡能见人一点的衣服都是封阿姨给做的。
说起来,上辈子,他们一家欠封阿姨一家太多了。
想到这儿,她又想起了自己店铺里的高粱饴糖。
那东西,反正已经在强子哥那里过了明路,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了。
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拿出来,给家里的三个小家伙吃一点,也给封阿姨,还有美芳家送一点过去。
一来感谢人家这段时间对自己家的帮助,再来,也给弟弟妹妹们甜甜嘴儿。
自从用一块儿石头换来了足足十二袋面粉之后,虽然姜晓菱一时间还没有想到合理的方法能把东西拿出来,可是她现在有胆子,不害怕了。
她知道,无论以后出现什么困难,至少她能够保证自己一家子不饿肚子。
在这样的时候,能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她正准备去里屋去糖,却听到妈妈又继续说道:“哎,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爸。他这个人有时候做事都不过脑子,你们说,他怎么能帮着人家彦成管钱呢?再说是徒弟,那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成年了的儿子,也没有当爹的给管着钱的。”
徐寒梅这话听得姜晓菱和老太太全都大吃一惊。
这事儿,姜晓菱是真的不知道。
而姜老太太也被儿媳妇说得这番话给吓着了:“怎么回事?立南可不能学过去的那些坏毛病啊!怎么能拿徒弟的钱呢?”
很显然,老人家是想到了过去的手艺人,当师傅的贪图徒弟们的孝敬,把人家的钱给昧了的事儿了。
“奶,怎么可能?我爸就不是那种人!”姜晓菱顿时就不乐意了。
“嗐,妈,你想哪儿去了?”徐寒梅也不愿意了。
“立南是你生的,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怎么会干那种事?”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立南。他跟我说,彦成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没什么人管的,天天一个人吃饱不饿,对钱这事儿没一点概念。
他是转业军人,到厂子里套改工资的时候就比普通工人高一级,钱拿的比他同龄的那些小年轻一个月要多差不多十块钱了。
他一个人吃饱不饿,又不抽烟不喝酒,可那天立南问了一下,才知道他工作三四年了,居然一分钱没存住!”
“哎呦这倒霉孩子!”
姜老太太气得用手在胸口用力的锤了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把钱都干嘛了?!”
“能干嘛?撒出去了呗。谁找他借钱他都借,借了也不说还的事儿。人家还了他就接着,不还也不要。再有点钱就全送给了书店。立南说,他家的书比张工家的都要多了!”
“拿回来,拿回来。这钱是得给他拿回来存着。”
这段时间的接触,老太太对邵彦成是真喜欢。又因为他和自己儿子有师徒关系,就更是把他当做了自己家的孙辈。
要不然,刚才在知道他一点钱没存住,也不至于气成那样。
“寒梅,你也别让立南帮他存了,男人能存住个什么?你把钱要回来,帮那孩子盯着点儿。他今年有二十了吧?”
“立南说都二十一了。”
“那更得存了啊!”
老太太气得猛地一拍大腿:“再不存,他拿什么钱娶媳妇?就说现在新社会不讲究那么多了,可衣服被子,家里吃的用的,哪一样不花钱?
你把钱拿着,什么时候遇到合适的东西,都得开始置办了。”
“是。过几天封嫂子让我跟她去厂里挑布的时候,我也帮彦成挑点。哪怕存点货,留着将来给新媳妇做衣服呢!”
……
姜晓菱坐在那儿,听着妈妈和奶奶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都已经商量到结婚的时候,要给邵彦成做什么样的新衣服,是选蓝色还是灰色了?
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乱叫。
这也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
上辈子爸爸去世后她接了班儿,可是却是从学徒工的工资拿起的。
比起爸爸那肯定是差了好大一截。
妈妈没工作,生病吃药也没人报销,小河还要上学。家里的开销邵彦成没少往里面贴补。
他们两个结婚,是在妈妈刚刚去世没有多久的时候。谁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走什么形式。
不过就是把两个人的铺盖搬到了一起,然后给家属院里熟悉的人家送了点喜糖。连酒都没请大家喝一杯。
更不存在做多少床被子,买多少身衣服的事儿。
这会儿听妈妈和奶奶的话,听得她心里一阵阵咯噔——她的亲妈和亲奶,这是准备给自己男人再娶个媳妇回来了?
想到这儿,姜晓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敲了敲,将这个略显诡异的想法给敲了下去。
看到她这个动作,徐寒梅担心的问:“怎么了这是?头疼了?是不是出去跑了一圈,冻感冒了?要不你进屋先歇会儿,等待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听儿媳妇这么说,姜老太太也连连点头:“去歇歇。哎呀宁林这地方,比咱家冷太多了。小孩子是要吃不消的呀。”
姜晓菱无奈的望向妈妈和奶奶:“我没事,我就是想起来有件事忘了跟你们说了。”
“什么事?”两个人一起问道。
“之前我去办转学手续的时候,我们老师给了我一包糖。回家之后家里一乱我也忘了说了,昨天晚上才想起来。”
姜晓菱说着,直接进屋从店铺里将那包糖拿了出来,倒在了一个干净的布袋里。
看到那些糖,姜老太太惊讶地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谁给你的?怎么会给你这么多?这,这得好贵的呀!”
而徐寒梅望着那些糖,眼圈却忽然隐隐的有点发红。
她叹了口气,看向姜晓菱,低声问道:“是陈老师给你的吗?”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