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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茫茫,大多数人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忽然间想起这句话时,刘雅恩正弯下腰去调整鞋带子。走在前边的同事们在讨论彼此为这场学生的婚礼包了多少钱,倏忽之间,她猛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并不存在于人群中间的错觉。
之前听人说了,新郎和新娘都不在本地工作?,而且思想好像都还挺节约主义,回老家办婚礼纯粹是为了应付长辈们。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类似于“女方家长要求男方去祠堂面前跪拜列祖列宗”以及“男方母亲和儿媳妇险些大打出手”的传言就是了。
他们进去,出人意料的是对方倒是没收礼金。
刚进会?场,也没见着新郎新娘,倒是孟修在接待客人。他和百里颦的爸爸妈妈、奶奶与叔叔站在一起,倒是显得非常和谐,几乎像一家人。
另一边是新郎的家长,齐刷刷都是正装打扮,叫人远远地便能感觉到战斗力非凡。尤其是母亲,和新娘母亲正在说话。
杨洛安面上冷冷一叠笑,干干脆脆地说:“我?们家百里颦,就劳烦你们家照顾了……”
另一边唐穗也完全不落下风,以几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假笑回答:“哪里,哪里。我?们家李溯才是,娶你们这种?大门大户的女儿,肯定有很多要请各位包容的地方。”
两位都充斥着女强人气场,可谓是针锋相对,没有任何一方打算退步。
倒是男人们这边,百里康才坐在轮椅上也仍旧慷慨激昂,谈论时事,而李煦山最懂得倾听的艺术,说话办事从来不会?叫人不舒服。
不过他似乎也更乐于和百里慎待在一起。
“小孩,你叔叔怪好玩的。”在间隙里,李煦山笑眯眯地同百里笑说。他称呼比他儿子小的孩子都喜欢叫“小孩”。
等后来,孟修已经没时间操心这边了。
他正在应对诸位客人,在来宾中谈笑风生,搞得跟他结婚似的。
见到老师们,孟修过来挨个握手。他首先和他们高中实验中学的老师打了招呼,林浩,林浩的爱人,冯老师,还有刘勉国老师。
之后才按顺序过来初中老师这边打招呼。
孟修今天梳了背头,听说他大学读的是医学院,分配后去的也是国内一流的医院。
当初明明不是什么?擅长学习的学生,如今居然也有这番成绩,着实令人欣慰。
刘雅恩扭头看?了一圈,径自去洗手间。
等她从隔间出来,走到洗手台边时,忽然有人踏着高跟鞋来到她旁边的位置。
她愈发把头埋下去。
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是性格。
然而,隐隐约约也能用余光瞥见旁边人身着一袭红衣,正在专心致志面对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
正红色的衣服,边角还叮叮当当挂着金属吊坠,这着实不算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穿着。
一眼。
刘雅恩暗暗心想。
只看一眼就好。
刘雅恩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
然后她就恰好与镜子跟前正在清理嘴角口红的百里颦对上了视线。
“百、百里颦?!”率先叫出声的反而是刘雅恩。
“是刘老师呀。”百里颦倒是和以前初中时没什么?不同,总是一副稳重平常的样子,淡淡地点头打了招呼,仿佛她们还身处十?年前,在教学楼走廊上偶然碰见而已。
人偶似的长相也是适合传统妆容的。黑发齐齐整整梳成发髻,别着好几支光看?便猜得出价值不菲的簪子。
这样的打扮,估摸着也都是家长要求。
对着擦得光亮的镜子里仔细一看?,刘雅恩才发觉百里颦这件嫁衣没那么简单。明晃晃的红色料子上手工缝着冷色调的刺绣,其中最为醒目的,是黑线和银线细细密密绣出来的几头牲口。
“欸,这个是——”
听到老师询问的声音,百里颦也低下头去顺着她的视线寻找,当她看见自己衣服上被刘雅恩锁定的图案时,百里颦重新回过身,继续对着镜子检查装扮说:“是羊喔。”
“羊?”刘雅恩一脸不解,“为什么?要在结婚的衣服上绣羊?”
百里颦转过身来,望着刘雅恩说:“刘老师应该知道百里奚吧?”
“啊,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大夫,‘百里奚举于市,孙叔敖举于海’里的那个百里奚吧?”刘雅恩是教语文的,对这些当然在清楚不过。
百里颦说:“嗯,嗯。那老师也应该知道‘羊皮换相’、‘五羖大夫’的典故吧?”
这是历史上著名的“五羊皮”的典故。
讲述了百里奚在市集中被秦穆公以五张黑羊皮换来的故事。
“啊!原来是这样啊!”刘雅恩恍然大悟,“也是噢,姓百里的那么少,百里奚是你们家族的祖先呢!”
百里颦洗完手说着“老师再见”就要往外走,刘雅恩却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搭上学生的肩膀:“那是出场馆的路吧?!你要去哪里?”
百里颦一副被发现了的样子,非常之僵硬地笑着回过头:“老师——”
这间洗手间来得人不多,到最后也就演变成师生关系的两个人靠在洗手台边谈起了人生,状况和曾经初中时刘雅恩给百里颦做思想工作?没什么?两样。
“你不想结婚吗?”背对着镜子,刘雅恩像这样说了。
“没有呀,”百里颦低头,十?指紧扣,缓慢地摩擦着说,“我?只是很讨厌这种?仪式——”
原来是虚惊一场。
听到这样的回答,刘雅恩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这理由听起来还是挺符合百里颦性格的。
“你先生……是怎样的人?”刘雅恩说。
这一次发问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褪去了谈心的口气,只是单纯地发问。
想要知道。
想了解这样的生活。
想要了解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只是这样而已。
“唔,”百里颦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语气轻快地说,“是喜欢动物的那种人。”
“喜欢小动物?”刘雅恩说。
“呃,”百里颦微笑着回答说,“不只是小动物,大的也喜欢。”
在刘雅恩尚处于沉默中时,百里颦突然问了这样的问题:“老师呢,还没有结婚吗?”
刘雅恩一怔,一时间被问到了这几年来最难回答也是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本来就不是擅长发脾气的个性,加之对方又是学生,刘雅恩只能笑起来敷衍道:“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啦……”
百里颦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得了,只是多想了想,末了便支撑着洗手台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向外走,刘雅恩站在他身后。
因为担心百里颦又逃走,她还跟着多走了几步,结果看?到有人站在洗手间外边等待。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生和百里颦相貌很相像,估计是她的弟弟;另一个是孟修,仍旧是那副志在必得、气定神闲的笑容;唯一的女性穿着伴娘的礼服,头发高高盘起,这几年打扮比过去朴素了些,但还是显而易见是乔帆;最后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正装,微微侧着身子因此看不清眼睛,只是打理过的头发似乎比周围人颜色都要浅些。
他向这边伸出手。
百里颦拎着裙子朝他加快脚步走过去。
“老公,我?遇到我老师——”她一边走过去一边说。
刘雅恩从后边静静地看过去,忍不住想,真幸福啊。
真幸福。
她好像就没有过这样的幸福。
可是,明明她也有很努力地去生活啊。
她已经很努力去变得拥有智慧,为此不惜承受疼痛,可是,她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刘雅恩站着不动,一声不吭地盯着门口,仿佛雕像般静静地熬过了好几个世纪。
最终她向前迈开步子。
在刘雅恩缓缓走出去以后,声音和视野渐渐重新被五官感知。她向前走,远远地看到不远处有陌生人在谈笑。
他们都与她素昧平生,正在谈论的自然而然也不可能会是她,但是——
刘雅恩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也在嘲笑她呢?
尽管这样想着,她仍旧朝前走去。
已经三十?多岁的女人,孤身一人,来参加学生的婚礼。刘雅恩敬佩且尊重独身主义的女性,但她自己还是不免俗地向往爱情。
她没有强大到不想结婚,也没有坚强到不会?感到寂寞。
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会?做梦,但又弱小无助的女人而已。
在这一刻,原先就不稳的鞋带落地,刘雅恩脚下被绊倒,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向前跌倒。
她被拉住。
在即将狼狈不堪摔倒下去的那一刻,她被一股力量拽住了手腕,脚尖也借此机会艰难地重新找到支点。
刘雅恩卖力地喘息,回头想要在汗水沾湿额头的勉强状况下道谢,然而,刚抬起头,“谢谢”的第一个音节、舌尖与两排牙齿刚抵到一起,她看到少年的脸。
啊。
不对。
已经不算是少年了吧?
那个在巷口目送着她从不良少年们纠纷地带离去的少年,那个在暴露了畸形家庭后仍旧面不改色伸手在月色之下让她先进门的少年,那个替她在炎炎夏日里修好了钟的少年。
已经不算是少年了吧?
都这么?大了啊。
刘雅恩仰头呆滞地望着他。
高中同学的婚礼上,江荣身着一身灰色的西装,老老实实换上了皮鞋,此时此刻正耷拉着眼睛,以他那副惯有的疲乏神色轻声开口,吐出那一句与她阔别已久的问候。
“老师,”他说着,倏忽之间,在昏沉如暮色的灯光下微笑起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