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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长目的动物里,李溯喜欢猩猩。而在这个分支里,他喜欢大猩猩。大猩猩中,李溯最?喜欢的是山地大猩猩。
他是在麦当劳碰到?江荣的。
野生动物园最?近来了一只山魈,廖哥拍了不少新照片。李溯受其诱惑,被撺掇着出门陪下班的动物饲养员吃饭。
廖哥吵着要吃牛肉拉面。李溯刚睡醒,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一脸睡眼惺忪跟着走。
停到?玻璃橱窗前,他侧过头,恰好对?上一张眼熟的面孔。
江荣正把汉堡往嘴里送,动作毫不停歇,咀嚼着回看他。
他把汉堡卷进胃袋,又用?勺子吃起?巧克力圣代,缓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抬头看向李溯:“啊,你是那个——”
李溯回头,和廖哥打了招呼。
他进门,音乐和夹杂着炸鸡味的空调风迎面吹来。李溯走到?江荣桌前,也没坐下,只低头看着他。
江荣说了声“坐”,他才坐下。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但李溯还是坐下了。
他手插在口袋里,视线掠过餐盘里的残局,就这么面不改色地开?口:“可以问你李平的事吗?”
李溯说了“李平”的名字。
“你是李平的……”江荣用?薯条蘸圣代,非常别具一格的吃法,“新小弟?”
他对?此毫不意外。虽然江荣总是一张缺乏表情?的死人脸,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傻大个”。
他知道?李溯听到?了。
面对?“小弟”两个字,尽管不清楚江荣是单纯发问还是有意嘲讽,总之李溯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他自我?介绍说:“李溯。”
“江荣。”江荣也随之回应,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说,“从以前起?,李平就很?吸引奇奇怪怪的人啊。”
暴戾易怒、染发梳拳击辫、读幼师专业的少女?。
老?谋深算、穿耳骨耳洞、高一就称霸校园的少年。
李溯问:“你是美术生?”
“嗯。”江荣喝了口可乐,“孟修那个人渣,他妈的,竟然敢骗老?子。”
与看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外表不同?,江荣这人说起?话来还挺活跃的。不需要别人牵引,他一个人就能自言自语把话说下去:“还以为又能有好玩的事……靠。不过我?也习惯了。”
江荣想点烟,又顾虑到?在室内,于是把叼到?嘴边的香烟收回去。
李溯淡淡地说:“那你来,不是因为百里有什么麻烦?”
“哈,”江荣没表情?地笑了一声,“不是。是孟修。”
他懒散地带了点笑意:“他这人吧,是个傻比,就单纯想看有人打起?来。”
李溯静静看着他。
“而且,”江荣又想了想,把自己的推测说出口,“他可能还在好奇谁能把李平打成那样吧。”
他指的是百里颦初中时肋骨骨折的意外。
孟修知道?得很?迟。他去百里颦家找她,等了一个多钟头,期间险些?被百里颦的祖母拿着扫帚哄出去。结果,到?最?后,他看到?去过医院的百里颦和她小叔百里慎一起?回来,后边还跟着江荣。
对?于发生了什么,百里颦避而不谈,只用?一句“被摩托车撞了”搪塞。
真叫人抓耳挠腮。
不过,此时此刻,当事人江荣却坦然回答:“不过她真是被摩托车撞了啊——”
某种意义?上,江荣也称得上是自来熟,这时候就递薯条过去问李溯要不要吃了。
“百里求我?别跟孟修和乔帆他们那群人说,”江荣道?,“蛮诚恳的,看着蛮可怜,我?总不能说‘不’吧。”
是啊。李溯暗自想,百里颦想叫人办事的时候,面对?她的请求,确实很?难拒绝。
“为什么她不想让他们知道??”李溯吃着江荣的薯条问。
“我?怎么知道?。”江荣神色匮乏,面瘫地回答,“我?要是有那么聪明,现在也在上实中了。”
两个男生面对?面在麦当劳里相顾无言,这场景看起?来还蛮有戏剧性的。李溯默默思索,江荣的可乐也见底,吸管与纸杯间气流涌动传出响声。
他忽然想到?什么。
“说起?来,”江荣说,“那天?,百里她弟弟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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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哦,”百里颦说,“这是啥嘛!”
经过科学馆时,百里颦碰到?林浩,他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貂啊,貂。”林浩笑眯眯地炫耀说,“我?爱人送我?的!”
“带到?学校来没事吗?”
“嗯。偷偷告诉你,刘勉国老?师也很?喜欢小动物哦,他还有养仓鼠——”林浩回答。
他想了想,忽然间张望四周问:“李溯呢?今天?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的。”百里颦道?,“林老?师有事要找他吗?”
林浩摇摇头,像哄婴儿入睡一样颠簸怀里的貂:“不,不。没什么事。”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可能倒是有事找你。”
有事找她?
百里颦谨慎地看过去。
“去非洲的事,李溯应该没跟你说吧?”林浩问。
“什么?”百里颦的声音忽然抬高,近乎惊起?树梢的麻雀,她难以置信地问,“李溯要去非洲了吗?!”
“不不不,”林浩连忙笑着否认,“他拒绝了。”
林浩从头开?始,大致把论文的事娓娓道?来一遍。
“那是全世界顶尖的期刊啊,而且那篇论文我?也看了……我?爱人和对?方见过几面,没想到?那么巧。他们能提供食宿的,有当地的向导和基地,虽说志愿者没有酬劳,但是很?好的学习机会,况且还能接触到?猩猩。”林浩说,“总之,他们想问李溯去不去非洲。”
这的确听起?来很?棒。
百里颦望着林浩,良久,她问:“可是他拒绝了?”
“嗯……”林浩叹了一口气,“我?和廖宏声之前也聊过,廖宏声,啊你对?‘廖哥’这个称呼比较熟吧?廖宏声家不是医生世家嘛,李溯家也是一样的。”
百里颦隐隐约约想起?在李溯家看到?过的照片。
“小孩子各方面都会受家长影响的,外貌也好,性格也好,未来人生的方向。怎么可能与原生家庭毫无关系呢?”
“可是,这也是李溯自己做的决定吧?”百里颦淡淡地回答。
林浩苦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也没有左右他决定的意思,只是,我?在想究竟哪样对?他来说才是最?好——”
刚说到?这里,一股臭气忽然叫百里颦和林浩齐刷刷去捂鼻子。
“啊,这个臭小子!排便居然都不打个招呼的!”好脾气的林浩笑起?来,低头去看那只貂,“貂啊,因为消化道?短,所以真的气味很?重呢……”
他转身回去处理,留下百里颦好不容易能呼吸,却扔久久没拿开?捂住脸的那只手。
非洲。
她想。
夏天?的食堂闷热得像桑拿房。
百里颦用?勺子把饭分开?,压扁、并拢,然后又分开?,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颦姐儿,”宋艾琳把百里盘子里的菜挑过来吃,“今个儿是怎么啦,听妾身一句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百里颦抬头,冷冰冰打断她:“说人话。”
“爱吃吃,不吃滚。”宋艾琳道?。
她实在没什么食欲。百里颦撑着脸,目光溃散,忽然慢悠悠说了句:“我?想见李溯——”
宋艾琳猛地噎住,拍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目瞪口呆对?百里颦怒目而视:“有没有搞错?你能不能别脸不红心?不跳说这种普通少女?漫画里男女?主人公要磨个一百多话才能有的台词?!”
百里颦对?友人的强烈谴责毫无反应,交替手撑住下颌,一脸放空地说:“我?决定了。”
“啥?”
“就问他‘你喜欢孩子吗’吧。”她说。
宋艾琳:?
孩子?!
对?百里颦想和李溯沟通未来一无所知的宋艾琳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诸多青春疼痛文学里出现频率极高的昏黄小诊所、女?孩痛苦哭泣的表情?以及“这就是我?们的青春”之类的台词浮上心?头。
宋艾琳慌了。
“百里颦,”她颤颤巍巍地问,“你跟我?实话实说,你们俩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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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回到?教室时,离下午上课还有些?时候,大部分人回了宿舍,只有李溯独自一人在。
百里颦和宋艾琳聊着天?进门,准备拿下钱包,再去一趟小卖部。
刚走到?座位边,李溯忽然起?身,把百里颦吓得一愣。
留在门口的宋艾琳也忍不住看过去。
“我?刚刚还在想你。”只见李溯一本正经,毫无防备说了这样的话。
宋艾琳一个趔趄,头磕到?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宋艾琳诚心?诚意祈求上天?,信女?愿三天?吃素,把她的存在感降低降低再降低吧。
好在很?快就有其他同?学鱼贯而入了。
百里颦话哽在喉头,李溯看起?来也有心?事,两个人都徘徊到?门前,却无法再向前迈出任何一步,以至于各自沉默。
打破僵局的是晚间有人叫百里颦出去。
他们实验中学这种寄宿学校,最?不缺的就是生活气息。
晚自习下课,大家一起?去操场吹吹夜风散散步最?舒服。
接到?徐庆舟说去不去走走的短信时,百里颦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晚上操场灯光很?暗,有学生,也有住在教职工宿舍区的居民,来来往往看不清是谁。比起?被校规约束的白天?,理所当然地自由许多。
他俩绕着操场走,徐庆舟先开?的口。
“笑笑考得怎么样?”他问。
她在家基本就是个外人。这话百里颦也没直说,笑着说:“我?还没回去呢。”
徐庆舟没为难她,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要去他们初中教书了。”
中考完毕,原先的语文老?师该结束假期回来了。徐庆舟完成了代课的任务,理所当然也要回自己的生活中去。
“啊,感觉我?都还没习惯叫你‘老?师’,你就变回原形了。”百里颦手背在身后说。
徐庆舟只笑。
他们悠闲地散着步,他忽然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事?”
“嗯?”
“颦颦,”徐庆舟自顾自地说,“我?打算工作一两年就把户口迁出去。”
百里颦心?不在焉:“为什么?”
“我?还是会继续照顾爸妈的。不过呢,你也知道?,我?不是被遗弃的,所以,总还是想着找一下亲生父母……”
她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找到?了怎么办?”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缓缓苦笑起?来,“再说吧。”
又是沉默,好长的思索过去,徐庆舟再度开?口。
“颦颦,如果,”他说,“我?是说如果。我?对?病人的辛苦之处,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如果你生活有什么困难,不,没什么困难也行,将来一个人累了、烦了,能想到?我?——”
徐庆舟朝她露出一个干净而纯粹的笑容:“我?会很?乐意陪你度过余生。”
百里颦一顿,却并不惊讶。她静静地向前走,花几步轻松地超过他。
女?生转过身,忽然抬头回报给他微笑。
她刚想说什么,只觉得手腕传来一股力气。
百里颦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拉着迁移起?来。双腿本能地迈开?,眼前是无尽的黑夜,夏日的晚风扑面而来,月光照不到?这里,然而,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背影。
她不由得发笑,在吹散不安的夜风中。
李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出了问题。跟踪本就够愚蠢了,他原本也打算安安静静待到?最?后,但百里颦向别人绽放笑容时,他却还是害怕了。
她是……恐惧。
“真是败给你了。”李溯悄无声息地说。
她是他的恐惧,他的雀跃,他的嫉妒,他的期望。
百里颦是李溯的软肋。
他们拼尽全力奔跑,毫不犹豫撞进一望无垠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