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和徐庆舟见面,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百里颦还在三中,听到自己将要转学到实验中学的风声,于是最在意成绩的她顺理成章想做做实中的试卷。
徐庆舟是祖母那边亲戚家领养的孩子。小时候,奶奶对他很照顾,他们两家住得也近,因此来往非常频繁。
即便她搬离了家,逢年过节,徐庆舟也时常来探望奶奶。
他比百里颦年长七、八岁,中考考上了实验中学,高?考后也上的名牌大学。对于百里颦和百里笑这对姐弟来说,他毫无疑问是成熟的化身。
徐庆舟不仅是他们的榜样,也经常被杨洛安和百里康才请来辅导百里笑功课。
他在实验中学也有熟人。百里颦就是托他才拿到实中考卷的。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他会作为老师登场。
“代课老师?!”下课以后,她穿过一片想和新语文老师套近乎的同学,险些激动到要去揪他衣领。
徐庆舟赔着笑脸道:“嗯,啊。我研究生毕业回来以后,有私立初中请我去教书,不过你们语文老师也是我以前的老师。恩师开?口叫我帮忙,我想着入职也还能再推延一下,所以就过来了。”
百里颦在意想不到的境况中陷入沉默。
“不过说起来,”徐庆舟乐呵呵地后退两步,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说,“颦颦你这么看起来,简直像个好学生一样呢!”
沉默。
百里颦发不出声音。
在她初中的时候,徐庆舟在读大学。有一年他的生日聚会是在家里开?的,不少他的大学校友和中学同学都从外地赶来。
平时其他亲戚家的孩子,都多少有看清百里家状况的眼色,请客也不会叫百里颦。
但徐庆舟却执意联系了她。
于是,当天晚上,百里颦就在一群狐朋狗友的陪伴下去走了个过场。
那一年,她刚好初中二年级。
彼时百里颦梳着高?马尾,习惯摆冷笑的脸色,彻头彻尾称得上来者不善。左边是总是笑眯眯、言谈却刻薄又轻浮的孟修,右边是染发美甲、脾气暴躁到不行的乔帆。
除此之?外还有尾随的一群魑魅魍魉。
威风凛凛,在路上谁见了都要避让。
后来想起来却羞耻万分。
没办法,谁叫她当时是初中二年级。
总而言之?,从此以后,她在徐庆舟心中就留下了这样的深刻印象,久久难以磨灭。
但百里颦基本上是不承认那是她的。
物质世界是绝对运动的。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在百里颦与自己的黑历史见证者对抗的过程中,与此同时的教室里,冉志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来气啊——”
“真?他娘的来气啊——”
“总觉得好火大啊——”
李溯头也不回地开口:“有什么感想回自己位置上发。”
冉志因看了眼因自己座位被霸占、因而只能站在一旁苦笑的乐小可,立即起身,把她的座位交还说:“你们就不觉得那个来代课的很让人来气吗?”
乐小可乖巧坐下,这时候抬头问:“怎、怎么说呢?”
“那么年轻,长得又像模像样的,你们看到姑娘们的样子了吗?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扔他身上呢。他还笑,靠,还有没有老师的样子了!”冉志因转而靠到课桌旁边,忿忿不平地抱起手臂说。
没人捧场。
还是乐小可心地善良,歪着脑袋,有些勉强地一笑说:“是吗……”
她倒没发觉。
“最叫人火大的是,”冉志因身子一偏,郑重其事地把目光落到李溯后座的空位上,“就连百里都沦陷了——”
他靠着的那张桌子忽然一震,冉志因差点跌倒。
李溯突然不打招呼地挪动课桌,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那么多植物纤维做的密度板,长了那么久的橡树加工的橡木皮,你不配碰这课桌。”
冉志因:?
冉志因惊诧怒吼:“李溯你这人什么毛病啊?!”
他骂骂咧咧,转身投入乐小可的温柔乡,靠在她课桌上照样得意洋洋地继续讲下去:“……一下课,就连百里都急急忙忙追到人家办公室去了,你说她总不可能是去问语文题吧?百里的语文又不差。果然,年轻女孩子还是喜欢这种年纪大一点的——”
李溯抬眼,不看冉志因,反而直视乐小可。
“你知道植物纤维是从哪里来的吗?”他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你知道橡树每年才长多少厘米吗?”
乐小可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头看向冉志因。
她抱歉地微笑着,颤巍巍伸出手,把靠在自己课桌上的冉志因推了下去。
冉志因的哀嚎响彻天际:“李溯?你还是人吗?!”
教室角落里闹成一团时,百里颦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她顾不上关心冉志因又在吵什么,坐下以后,李溯忽然把座位向后靠。
“我知道你语文不好。”他没头没尾地说。
被激怒的百里单手握裂自动铅笔:“啥?”
-
他们不是去约会的。
百里颦是第一次去象山。对于森林公园,她及时做了合理评估,于是在外出游玩当天穿上了方便行动的冲锋衣。
看到她这副打扮时,正在刷牙的百里慎扶着沙发说:“我再确认一下,今天是跟你们班帅气的小男同学出去玩,而不是去送外卖对吧?”
百里颦觉得这么穿是有点热。
但山上海拔高?,风也大,也许会很凉快吧?
结果看到李溯时,他居然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
男性和男性之间,大抵总还是有种冥冥之中的共识。百里慎也只穿了件柠檬黄、香蕉柄图的套头衫——虽说出门时百里颦也劝了他换一件的。
结果李溯见到百里慎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啊,这衣服好酷。”
百里慎当即和初次见面的男高中生深情相拥:“Goodsensemyfriend!”
被素不相识的大叔拥入怀中的李溯非常僵硬。
男人啊,迷。
在象山公园门口排队买票时,百里慎自我介绍说:“我叫百里慎,是百里颦的小叔。”
“其实我也没太把他当叔叔看。”百里颦插嘴。
“我目前在经营一家废品回收厂。”百里慎蹭了蹭鼻子道,“还挺赚的,能请你吃个饭。就是偶尔有些破事,前段时间我还被人污蔑去蹲看守所了,真?是好笑,都多少年没去过那地儿了……”
“就是收破烂的。”百里颦说。
“虽然比你们大一个辈分,也早生了二十年,但我一没结婚二没孩子,”百里慎故作爽朗,“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代沟。”
百里颦没什么表情道:“三十八岁的老光棍……”
对自己侄女的拆台总算忍无可忍,百里慎一脸凶恶地瞪过去:“百里颦,你活腻了吗?!”
他们叔侄关系很好。
进公园门以后,三个人先?提前去上洗手间。
男生比女生快,在等待百里颦途中,李溯稍微问了几句。
“我和颦颦很早就生活在一起了。”百里慎说,“除开我当兵那几年,我俩基本都住在一个屋檐下。”
他想了想,忽然又补充说:“她也受了我不少影响。”
尤其是在初中时期。
不过少年时代叛逆点也没什么不好嘛。百里慎想。
象山公园的占地面积相当大,来访的游客也计划不一。有的是来赏花的,因为海拔的缘故,山顶到山脚同时开着几种不同季节的花;有的是来野餐的,草地很多,摊块野餐地毯,摆上吃的就能享受舒舒服服的假日时光;还有的是来锻炼身体?的,骑山地车或穿着跑步鞋。
才刚开?始,一种难以忽视的感觉就席卷了百里颦的内心。
热。
好热啊!
她到底穿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百里颦心情?很糟,落在队尾,时不时用纸巾擦汗。百里慎却像个来郊游的小学生一样兴高采烈、活蹦乱跳。
还是李溯似乎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刻意放慢速度。
“没事吗?”他问。
百里颦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再抬头,就看到李溯朝自己伸出手来。
她迟疑了片刻。
然后试探着把手伸上去。
李溯面不改色地保持原样,没有握紧她,却也不把手抽回去,只是说:“很累的话我帮你拿包。”
本来已经够热的了。百里颦立刻举起双手,一时间窘迫得连说话都吃螺丝,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好歹说句话嘛。”
他倒不慌不忙,只是顺畅地接过她的手提包。
Listenflavor,和她的书包品味一致,甜口辣味的可爱。
由李溯扣在肩上居然也合适。
什么时尚搭配都是看脸的。
百里颦想。
她还是热得要命,李溯大约也看出疲惫的来源,索性问:“你要不要脱掉外套?”
“不行!”百里颦斩钉截铁地反抗。
“为什么?”
还不算进山,赏花区域有很多贩卖冰淇淋、棉花糖的摊位,不少年轻男女正在充满热情地来来往往。
百里颦看了一眼他们,随后向李溯招招手。他表现得不情?不愿,但还是迈开?步子过来。百里颦小声说:“我里面穿的衣服很丑。”
刚听到李溯就一笑。他也学她,压低声音问:“有多丑?”
百里颦拉住李溯的袖子,把他带到路边,确定是视线死角后拉开?拉链,然后在回头四处张望的同时对着他张开?外套。
李溯看了一眼,原本无所谓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样?”百里颦飞快地合上衣服,抱紧自己靠近问。
“嗯,”李溯认真地回答,“没想到这么丑。”
“还是别脱好了对吧?”百里颦又说。
李溯点头,像安慰似的说道:“等上去歇下来以后就会冷的。”
他倒是没骗人。
等差不多到半山腰的时候,百里慎就开?始抱着手臂跑回来喊冷了。
主要倒不是因为山有多高?。而是原先?出了汗,山上风大,一旦运动量减少,风干汗水的过程中便会很冷。
百里慎冻得瑟瑟发抖,屡次试图从百里颦那里剥走冲锋衣,百里颦宁死不从,叔侄二人差点大打出手。
李溯倒是一点不觉得冷。
进山以后,为了照顾他们俩,他始终走走停停,时不时能看到他没在走其余人事先?踩平的道路,反而在灌木或林间等待。
好不容易赶上他,百里颦问:“你很无聊吧?”
“嗯?”风声很响,他似乎没太听清。
她不再重申,却听到他说:“树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百里颦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在想什么美好的东西。那东西很美好,但是又很沉重。
象山里是有放养猴子的,在山上的指定区域会出现提示牌示意大家小心猴子。
那时候百里颦已经从李溯那里把包取回去。他看了一眼,对百里颦做了把东西藏进衣服里的建议。
“有这么可怕吗?!”百里慎揽住李溯的肩膀问。
“有点。”李溯倒是回答得很中肯,“主要最近是产子期……”
“哇喔!”百里慎随口一问,“你喜欢猴子?”
“猕猴属都不太喜欢。”李溯说。
高?二就以超低分从文科班退学的百里慎对动物分类系统一无所知:“猕猴属?”他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不过李溯完全没察觉。
他继续将听众其实毫不关心的回答说下去:“嗯。这种主要看脸分辨种类、而且难度还很大的,我不是很喜欢。再说现在连猕猴到底有几种都还没确定下来……”
在百里慎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内容眉头紧锁,他的电话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说实在的,虽然刚才他有自我介绍说在经营废品回收厂,但讲电话的内容实打实叫人很难不误会。
“喂?哪的地盘?他们来了几个人?这货干不干净啊?”百里慎反复把玩着打火机道,“都说了厨房电器要弄干净再送过来了!都是油污!这小区人也真?是的!你等着,我就来!”
说着就回头,跑去跟百里颦解释:“颦颦,你自个儿请你同学吃个饭,钱到时候我报销。”
随后和李溯打了个招呼,百里慎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高中生。
百里颦漫无目的地抬头时,恰好和树枝上的猴子对视。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猝不及防地想,猴子有这么像人的吗?
那只猴子似乎对她的视线很不满,盯着她的同时拧动脖子。
她好像看到了它的獠牙。
腰身连带着肩膀忽然被人搂住,李溯伸出手臂抵在她身后,就这么带着她往前走。
“别看它,”他说,“对上视线的话会很麻烦。”
猴子的话,对上目光就会变得棘手起来。
进一步会被当作要入侵它的领地,退的话则可能传递出示弱的信号。
倘若要逃开?,唯有静悄悄地错开?目光才行。
隔着夹克光滑的面料,男生有力的手臂轻轻推着自己,像在水中推着一艘船。
对上眼神这种事。狮、猿猴、豺狼、豹子。百里颦不动声色地想,其实野兽都是这样吧。
她想起转学前一天报道时,她在楼下仰起脸时所看到的的情?形。男生居高?临下、瞳孔在搜捕中散发着明亮的冷光。
百里颦不动声色地回过头,他在催促她前进,因而靠得很近。她侧过脸时才发现,在闪耀的日光下,李溯的眼睛几乎是琥珀色的。
像是觉察她的目光,仿佛玻璃珠般绮丽的眼睛也倏然偏移。
他看着她,笑起来时像蝴蝶翅膀扑腾散落鳞粉,不易察觉却闪闪发亮。
“只剩下我们俩,”他说,“可以做好玩的事了。”
喉咙里有什么微微停滞,百里颦问:“什么?”
“我们来比赛谁先?到山顶吧。”李溯爽朗地提议道。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朋友一直执着于想看李溯被夕阳红旅游团调戏。
我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加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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