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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家这件事,她提前一天告诉了他。
胡姗的请求只是轻轻一句,“可以陪我吗”。她知道不必多说,在这件事上,他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她的眼泪与她的辛苦,李溯都再清楚不过。
那时候,他们念同一所小学。胡姗、李溯和冉志因。
胡姗并非一开始就是万人迷。童年时,她的衣服上总沾着浓烈的汽油味,头发是寸板,到了夏天,褪去长袖长裤,偶尔能看到她四肢上的淤青。
学校不是没管过,居委会也出动过,但去了胡姗家,多半还是对付不过她那个泼妇般的母亲,与母亲背后总是一脸阴鸷的干瘦父亲。
“她是我生的!你们要是真可怜这小牲口,就把她领回去养一辈子!不肯?不肯就别在这没事找事!”胡姗的母亲从不畏惧流言蜚语,甚至高声嚷嚷,恨不得全世界都加入这碗悲惨的浆糊。
闹剧演到最后,胡姗还是那个胡姗。在学校里,对她视而不见已称得上好心,也不乏坏心肠的人,已经看到了她的可怜,还要跳上来踩两脚——人就是这种残酷的动物。
“人其实也就是种普通动物,和猩猩同属于人科,所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这些话时,李溯从操场另一端走来,把从恶作剧同学那里追回的书包还给胡姗。
他语速很慢,咬字很清楚,胡姗却完全没听进去。
她已经被踩踏惯了。他们用纸团扔她也好,在她的椅子上涂胶水也好,抢走她的书包也好。胡姗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但是,看到这一幕的李溯什么都没说,将东西塞给身边的冉志因后冲了上去。那一刻他只是个寻常的小学男生,但在胡姗眼里,他就是英雄。
他把她的书包还给她,在一通“人是灵长类动物”的发言后,李溯说:“别理他们。”
那就是他照亮胡姗世界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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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生物教研组的会议今晚在科学馆举行。上了一天课,本来就疲倦的老师们也不由得哈欠连天。
等到散会,他们走下楼梯。科学馆最近似乎又添了新设备,一位老师顺势走到实验室窗边往里看。
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的。这位老师走到门口,本来是想进去转一转的。不过黑灯瞎火,总电闸也不一定开了,想了想,他还是退了出去。
然后,临走时,他顺手锁上了门。
就在这位老师来到门口时,百里颦抓李溯衣领的手忽然被攥住,下一秒,逆转就发生了——她被抵到地上,而刚才还被她压在身下的李溯则挪到了她上方。
李溯抬眼观察门口的动静。紧要关头,即将踏进的理科班老师却退了出去。
百里颦松了一口气,刚要对李溯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发火,更加难以预料的状况就发生了。
关门声,落锁声,隔着一层什么传来的、愈行愈远的脚步声。
百里颦用眼神向李溯传递疑问的信号。
李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盯着门口的方向。
直到彻底确定老师们散去,百里颦才猛地把李溯推开,一跃而起,冲到门边去检查。
门,真的被锁上了。
窗户都是防盗窗。
百里颦不由得把校规抛之脑后,用力地敲起门来。无人回应,她试探着侧过脸,结果看到李溯也已经站起身来,正满脸清闲地打量着她。
见她回头,李溯忽然朝这边走来,一步接一步,表情虽然平静,但威慑力却丝毫没有比刚才压倒她时减弱。
百里颦想走,靠到门上才发觉自己无路可退。他与她只剩下一步之遥,百里颦果断转身,低头假装继续钻研门锁的事。
然而,李溯却并没有后退。他越靠越近,甚至让她觉察到了耳后温热的呼吸。
窒息。
百里颦艰难地吞咽。
窒息。
“没办法,”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要转身时,李溯突然发出声音,他说,“真的锁上了啊。”
“啥?”百里颦侧身,分明看到他全神贯注盯着门把处的锁。
她慢慢移动,不知不觉便从他身前逃开,索性转移话题:“冉志因还说你下午会回,现在都晚上了!”
而且为什么返校第一件事不是回教室,而是来科学馆看你的菜啊?!
“嗯,”李溯后退了两步,似乎在破坏公物和暴力打开这扇门间犹豫,“我跟罗斌打电话请了假。”
虽然想问他去哪里了,但仔细一想,答案明明她已经从宋艾琳那里听说了。
放在平日里,他和她也没那么多来往。
这么想着,百里颦重新把关注点放到门锁上。
“现在还在上晚自习,估计看手机的人不多。”李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道,“你有没有能联系的人?”
假如是孟修,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几率很大。然而——“我忘了带手机。”百里颦说。
“那就麻烦了,”嘴上这么说,看李溯那风轻云淡的神情,根本没有半点“麻烦”的迹象,他靠在教学用的实验台上说,“冉志因手机一般丢寝室的。”
这个习惯在学生间并不少见。更何况,实验中对手机的管理也算不上宽松。
她知道李溯平时独来独往,可是,她也知道了还有胡姗这号人的存在。为什么不联系胡姗帮忙?话到嘴边,百里颦改成了:“索性打给罗老师好了。”
李溯无声地抬起唇角,他说:“然后我们都得死。”
孤男寡女。
高中学生。
深更半夜。
独处一室。
简直是被学校通报批评的模版。
李溯在老师眼中已经妖魔化的形象无所谓,截至目前,师生对百里颦的印象可是模范学生。她立即面带微笑:“我开玩笑的嘛。”
他没和她追究这个,自然而然坐到实验室的长椅上。百里颦长叹了一口气,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因此也坐到他身边。
他们坐在椅子两端。百里颦朝向左边,而李溯则仰头看着门上方透光的气窗。今夜刮风,云也被吹散,月色尤其清澈起来。狭窄的窗外可以看见,月亮周遭带着隐隐约约的风圈,比平日更加明亮。
“我今天语文还没复习完。”百里颦倏然开口。
李溯没说话。
“还以为架子会被风吹翻,结果林老师都重新绑过了。”她接着说。
李溯还是没吭声。
“出去好玩吗,李溯?”百里颦喊他名字的时候,尾音上扬,像唱歌一样轻飘飘的。
李溯不回话,她伸出手臂拍他肩膀。毕竟这里就他们俩,没准还要两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过夜,不说点什么怪冷清的。
“李溯?”她说着,伸长手臂去够他。
李溯就是这时抬手,目不斜视地握住了她手腕。他开口:“支架是我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