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良在度蓝桦耳边低声道:“师父,最近城中确实骚乱频出,昨天您不在,城西有人动了刀子,差点没救回来。动手那人身上也带着荷包,嚷嚷什么赎罪……”
光最近半个月出的事,都快赶上过去半年了。
度蓝桦嗯了声。
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有没有证据反而是次要的,既然已经明确怀疑,就绝不能放任无色继续在外蛊惑人心。
非常时行非常事,证据没有可以慢慢找,先把源头掐断再说。
“记不记得其实不重要,”度蓝桦迅速平复心态,对无色道,“大师请移尊步,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家良也上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无色没动。
他还是稳稳站在原地,却忽然在看了林家良几眼后笑了,然后语出惊人,“这位施主,让家人失望的日子,不好过吧?”
所有人都愣了,唯独林家良僵在当场。
无色抖了抖袍袖继续道:“父母生养之恩大过天,施主不去好好读书,却跑来衙门,整日做些杀生的业障,唉,想必双亲没少暗自垂泪吧?骨肉至亲,业障都是相互的,父债子偿,而子对父又何尝……”
他的声音温和平缓,仿佛自带音律,让人不自觉沉入其中。
“林家良!”度蓝桦低喝一声打断无色,直接上前反向擒住林家良的胳膊一拧,“回神!”
林家良本能地反抗,结果疼痛进一步加剧,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师父。”
度蓝桦松了口气,对韩东等人道:“动手,堵嘴拿人!”
不能再让这该死的秃驴开口了!
“不被人理解很痛苦吧?”谁知无色竟直接调转枪头对准了她,笑道,“夫人实在是贫僧见过的最有趣的人,每日游走在……”
他的话被迫中断,因为度蓝桦直接上前给了他一拳。
无色整个人都被打得踉跄一步,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但他不怒反笑,“呵呵呵,夫人被唔唔!”
谁也不知道度蓝桦从哪儿摸出来一个麻核桃,让韩东和妞子一左一右按住无色,自己直接上前掐住他的嘴,用堪称粗鲁的动作塞了进去,绑绳子的力道之大,直接将无色的脸都压得凹陷进去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所有人都本能地松了口气。
不出声就好,不出声就好……
度蓝桦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上去啪啪啪拍了拍无色的脸,低声道:“大师果然气质非凡,饶是这么着,也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呢。”
有一说一,这个样子的无色看上去特别柔弱无助白莲花,反而是她带领的一群人如狼似虎,非常像强抢高僧的大反派。
韩东等人:“……”
虽然情况不对,但……肖大人听了这话绝对会黑脸的吧?!
有被挡在后面的香客发现不对劲,议论声嗡嗡四起,还有大着胆子的人上前帮无色出头,“你们是什么人,怎可对大师如此无礼!”
“就是,这里可是洞云寺!佛祖的清净之地竟也敢这般猖狂,还有王法吗?”
无色面向百姓微微挣扎了几下,看上去越发可怜和无辜,也引得众人越发群情激奋。
度蓝桦看着远处几个听见动静的和尚匆匆往这边跑的身影,再看看激动起来的百姓,忽然转身对无色笑道:“大师操纵人心、发动群众的本事当真令人望尘莫及。”
无色微微抬眼看着她,没出一声,但眸底全是成竹在胸。
林家良对众人喝道:“衙门办案,都退后!”
然而并没有几个人买账,一开始说话那人涨紫了脸喊道:“无色大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罪犯,衙门的人也不能不讲理啊!”
“对,就是!”
大冷的天,林家良等人愣是被逼出满头大汗,护着度蓝桦和无色的圈子也慢慢缩小。
“师父,不好办啊。”林家良焦躁道。
他们低估了无色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眼见着说不出个一二三,人怕是带不走了。
这样的情景确实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度蓝桦本人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她冲无色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肖大人一直爱民如子,看重名声,绝不会做出违背民意的事情。所以只要百姓们替你抱不平、为你闹事,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就不敢动你?”
无色的嘴角扯了扯,说不出话,但眼神确实如此。
度蓝桦的笑容忽然嚣张,带着点儿混不吝的蛮横气,“可惜我不是他。”
“其实大师你挺厉害的,知道底层百姓容易被蛊惑,但可能你疏忽了一点,容易被蛊惑,也就意味着立场不坚定,”她活动下手脚,笑容落在无色眼中分外刺眼,“你能轻易动摇他们,自然……别人也能。”
无色眼底的笑意带了点讥讽,仿佛再说“有本事你就上。”
就见度蓝桦猛地转过身去,气沉丹田,面朝百姓们大喊一声,“都闭嘴!”
来的路上在马车里睡饱了,力气也回来了,她这一嗓子可谓中气十足,身边的人差点被震聋。
抗议的人群瞬间安静。
度蓝桦拨开手下们组成的人墙,大大方方将腰牌举给众人看,“我是度蓝桦,想必你们很多人都认识我,也知道我不是个胡来的人。”
一般闹事都有带头的,现在也不例外,最开始说话的三个人闹得最凶,现在也不老实,见状还要开口。
但度蓝桦早就注意着他们的动作,抢先喊道:“这个和尚!”她右臂猛地指向斜后方,“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在背地里为非作歹,蛊惑人杀人行凶!□□掳掠无恶不作!是从外面逃到这里来的!”
无色:“……”
笑容逐渐凝固。
人群中嗡的炸开锅,几乎所有人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带头那几人异口同声道,“大师不是那样的人。”
“哦?”度蓝桦微微眯起眼睛,开始琢磨这几个人到底是无色安排的托儿,还是单纯被愚弄的木偶,“你怎么保证?”
保证?那三人一怔,然后将胸膛拍得啪啪响,“我们敢以性命担保!”
“说得好听,你们敢以身家性命,以家族名誉,以亲生父母、妻子儿女和子子孙孙的生死荣辱担保吗?”
“还你们担保,他若偷盗,你替他担保吗?”
“他杀人,你也替他担保?”
“他奸/□□女、烧杀抢掠,你也替他担保?!”
“你们担保有个屁用!”度蓝桦丝毫不忌讳在古刹内言行粗鄙,疾声厉色道,“他在背后害人性命,令无辜之人或枉死或沦为罪犯,一辈子一个家都毁了,你们担保有用吗?能替被害的人偿命吗?”
人就是这样,赌咒发誓说大话谁都会,可当你真把条件和可能需要承担的严酷后果一条条掰开列出来,按着头让他们认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带头那三人刚一迟疑,度蓝桦就把矛头对准其他人,挨着问过去:
“你呢?你敢以自己全家的性命替这个认识没几天的和尚担保吗?若他犯事,不管砍头还是活剐,都落到你身上!”
后面缩着的那些人本就不比带头三人狂热,被度蓝桦这么一说,早就吓软了,登时把脑袋甩成拨浪鼓,“不不不!”
度蓝桦又问下一个人,“你呢,那是你?”
“我没说!”
“那就是你了?”
“没!草民冤枉!”
“哦,那肯定就是你!”
“不是不是,草民什么都没说啊!”
狂热可以传染,同样的,恐慌也可以。
很快的,在度蓝桦步步紧逼的追问下,刚还气势汹汹的人群顿时陷入萎靡,如同见到盐水的草履虫一样,疯狂向后退去。
解救圣僧临时阵线迅速瓦解。
不管前任知府司马通还是现任知府肖明成,都是不可多得的务实好官,加上中等偏上的自然条件,云汇府百姓们的日子并不算难过。而这样的环境下也注定了很难滋养出反骨,不逼到走投无路,寻常百姓绝不可能公然与衙门叫板。
史书是这么告诉度蓝桦的,而今天,现实也再次宣告了历史的必然性。
瓦解掉人海战术后,剩下几个虾米就不足为惧。
度蓝桦游刃有余地看向那三个带头的,“现在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确定可以替大师担保吗?”
她的“大师”两个字咬的特别重,听上去凭空带了点讽刺的意味。
三人面面相觑,疯狂眼神交流,显然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但面对无色却又很难放弃。
度蓝桦自认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不忍心看他们如此为难,于是果断大手一挥,“来啊,堵嘴拿下!”
三人:“……嗯?!”
你难道不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
度蓝桦上前,那一溜儿三个脑袋拍冬瓜一样狠狠拍了一遍,咬牙切齿道:“狗腿子好当么,嗯?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没动手打人,二没作奸犯科,所以衙门也拿你们没办法?”
她最恶心的就是这种人,真正的罪魁祸首反而退居二线。
自己蠢就算了,非要煽动气氛,多少事都是毁在这些傻逼手上!
退一步越想越气,度蓝桦干脆又给了他们几下,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下半辈子都给老娘挖矿去吧!”
三人瞪大眼睛,唔唔乱叫起来。
度蓝桦不理他们,转身看向询问赶来的几个洞云寺和尚,“放心,只要洞云寺没参与其中,就牵扯不到。”
言外之意,要是你们参与了,那就别想跑。
那几个和尚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面露难色道:“只是夫人,如今证据尚不确凿,您就这么把人带走,贫僧也不好向上下交代。”
“你在向我要交代?”度蓝桦嗤笑出声,“我刚才的话你们当耳旁风了吗?他鼓动杀人!杀人你明白吗?我向你们要交代了吗?”
是不是信众太多,日子太好过,所以你们就飘飘然,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那和尚面色一白,硬着头皮点头,“贫僧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连着忙了这么久,度蓝桦不耐烦跟人打嘴官司,“现在有两条路,你们自己选,要么配合,保全洞云寺十八古刹的好名声;要么与无色捆在一起,同生共死,不惜把洞云寺变成世人眼中的贼窝,好成全你们满天下都是师兄弟的美名!”
后面几个年轻和尚目瞪口呆。
这样堪称蛮横无理的话,他们入寺庙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了!
领头和尚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挣扎之色,然后迅速低头行礼,“夫人慢走。”
度蓝桦满意地笑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喜欢懂得变通的聪明人。
她示意韩东他们先把无色等四人押下去,又对那和尚低声道:“若我是方丈,就赶紧联合其他寺院一起开讲经大会,多挑些能言善辩的美貌和尚……外头的和尚再好,也不如自家的好,你说是不是?”
美貌和尚……
一干洞云寺的师父们听了,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度蓝桦轻笑出声,慢条斯理道:“别跟我扯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容貌不过皮囊,可谁都知道这皮囊用处有多大,是不是?”
“你们扪心自问,香客之中有多少是冲着无色的长相来的?若换做一个满面生疮又脏又臭的和尚,你们愿意给他大行方便吗?香客们会像现在这样忠心耿耿吗?”
话糙理不糙,随着她的扎心言论,洞云寺的师父们也无话可说了。
度蓝桦笑眯眯冲他行了个不太标准的佛家礼,又朝不远处看热闹的香客们道:“洞云寺对没能及时发现无色的真面目深感愧疚,为回馈广大信众,已经决定联合其他几家名寺,召开讲经说法大会,机会难得,还望大家多多转告,不要错过啊!”
洞云寺僧侣:“……?”
不,我们没有,你不要胡说!
不管被包围的洞云寺和尚们,度蓝桦毫不犹豫小跑着与小伙伴们汇合,面对众人蕴藏着敬佩的复杂神情,她轻轻抖了抖衣袖,很有点“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淡然。
韩东看了眼无色,很有点偶像破灭的沮丧,不过还是难掩担忧地问度蓝桦,“夫人,万一洞云寺不干怎么办?”
度蓝桦笑眯眯道:“他们会的。”
无色被衙门带走之事影响恶劣,饶是洞云寺真的不知情也难辞其咎,势必要做点什么挽回颜面。
而且别以为出家人真的就四大皆空,若真的完全不在乎“名利”,天下哪儿来这么多名寺!他们又何必四处招揽什么大香客!
力争上游是人类本能,眼下有压倒京城名寺的机会,地方寺院真的会眼睁睁看着大好时机溜走吗?
反正她不信。
度蓝桦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又歪头去看平静不再的无色,“哎呀无色师父,你恐怕很快就要过气了。”
“因为洞云寺很快就会邀请其他高僧前来,到时候会有比你更和气、比你更年轻,当然,重要的是比你更好看更美貌的和尚到场……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要不了多久,这些曾经为你痴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的所谓信众就会忘了什么无色和尚。”
或许没有人像无色这样既能言善辩又貌美如花,但没关系,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天下之大,难道还凑不够一支“大禄和尚男团”吗?
说起来,其实后世的粉丝割韭菜理论和宗教信众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洗脑。
度蓝桦的话里有很多奇怪的词汇,无色并不是每句都能听懂,但对方话里话外的机锋和幸灾乐祸却传达的很彻底。
无耻!他终于黑了脸。
不按常理出牌的度蓝桦笑得更开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度蓝桦:“你们在教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