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汇府真的已经有太久太久没出过逃犯了,现在又没有仗可打,同知吴云一年到头只是带着地方厢军埋头练兵再练兵,然后到处修路筑堤、维持治安,简直要闲出鸟来。
兵器长时间不用会变钝,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在听度蓝桦说有逃犯进山后,吴云和他手下那一群空闲了太久的兵眼珠子都绿了,宛如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终于见到食物。
吴云先在下山的几条路上设卡,然后将带来的四百士兵分成八个小队,每队中间都编入二十个当地百姓,按照不同方向同时进山。
搜山,开始!
肖明成有公务在身,能跑这一趟实属不易。他不便久留,亲自现身将一干村民震慑一番之后,又跟度蓝桦抓紧时间说了几句知心话,然后便回去了。
先是度夫人,这回竟然连同知和知府大人都亲自前来,一群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百姓早就吓呆了,顿时觉得摊上了大事,哪儿还敢有丁点怨念?
就算是有,也是对逃亡中的姜河的。
老村长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带路人:他亲自带着度蓝桦和几个侍卫来到姜河家搜查、询问。
姜河家中现有一对父母和三个兄弟,他本人尚未成亲。上头原本还有一个姐姐,不过三年前已经嫁出去了。
一家人早在姜河被带走时就陷入巨大的恐慌,此时见无数官兵都为了抓自家儿子到来,早就懵了。
这,这是犯了多大的罪啊?
难不成……杀人了?
韩东等人搜查姜河的房间时,度蓝桦就跟老村长在院内等待。
姜河的家人被统一带到墙边,由跟着吴云一起过来的另外两名衙役问话,门外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们,议论的声音伴着渐渐减小的雨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这是咋了?”
“听说是出了大案!”
“前儿不是姜九差点死了吗?别是大河干的吧?”
“那不能!大河啥人咱们还不清楚?”
“也是,姜九那都是报应……”
“村长昨天晚上曾试图阻拦我办案,”度蓝桦听了一阵,忽然道,“应该是知道点儿什么的吧?”
姜河的爹娘脸上都流下泪来,一边强忍难过回答衙役的问话,一边抽空哀求,“大河很老实的,差爷,肯定是搞错了,他绝不会干坏事啊!”
老村长定定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盯着空中淅淅沥沥的雨滴道:“九伢子出事那日,我曾在村口撞见大河慌慌张张的……只不过当时没多想。后来夫人来了……”
之前度蓝桦怀疑姜晓,但老村长却从来没有,因为姜晓是个自尊心很强却又极度自卑的结巴,本就容易激动,昨天那样已经算好的了。他本想帮忙解释的,但他也知道度蓝桦对自己没有多少信任,担心反而坏了事,所以才会犹豫。
可没想到还没犹豫出个结果,姜河就跑了。
“村里的后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村长幽幽道,一夜过后,好像又迅速苍老许多,“九伢子心长歪了,可大河是个好的,孝顺又能干,也从来不跟人脸红……有不少小闺女中意他哩,家里已经在张罗给他娶媳妇了……”
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个好,一个坏,天平很容易就倾斜了。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度蓝桦叹了口气,“但并不支持。”
姜河选择杀人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越界了,如果这次让他逃脱,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他会不会做出更激进的事情。
杀人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
老村长沉默片刻,沙哑着嗓子道:“夫人,大河真是个好孩子啊,村里男女老少没有不夸的。您看九伢子也没死,大不了大家养他一辈子不成么?能,能轻判吗?”
已经折了一个,剩下的能保就保啊。
度蓝桦没说话。
这是杀人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想法外开恩,也必须要在积极自首的前提下争取到姜九本人的谅解……但关键是,现在姜河畏罪潜逃了啊!
畏罪潜逃负隅顽抗者,罪加一等。
“夫人!”韩东从姜河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擎着一个熟悉的荷包,“您瞧,是洞云寺无色和尚那里出来的荷包!”
度蓝桦接过来反复确认,又闻了味道,“没错。”
经过姜河家人的确认,那荷包确实是姜河的,他几天前曾进城卖货,还顺便去洞云寺帮家人祈福。回来时他带了几个荷包,家人人手一个,连已经嫁人的姐姐都有的。
度蓝桦捏了捏荷包,语气复杂,“是个好孩子。”
才十八呢。
“他以前跟姜九有过节吗?”度蓝桦问道,“近来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突然神神秘秘的,瞒着你们干别的事情,被问了又不说?”
姜河的爹娘和三个哥哥先后摇头,纷纷表示姜河绝不是那种爱与人结仇的性子,平时跟姜九也没什么往来。
倒是三个嫂子面面相觑,忽年纪最大的那个迟疑道:“说起来,前阵子小叔的衣裳破的太勤了些……”
几个女人先后嫁到姜家后,便陆续将家中洗衣做饭打扫等杂活儿都承包了,大嫂比姜河年长十一岁,也算看着他从半大小子长起来的,倒不用怎么太避嫌,姜河的衣服基本都是由她裁剪、缝补。
农户人家的日常生活非常单调枯燥,每天就那么几口人、就那么一点事,耗费的柴米油盐都是固定的。衣裳几天一换洗,估摸着什么时候又该缝补了,当家女人是最清楚的。
大嫂一开口,姜河的大哥就呵斥出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谁知大嫂并不怕他,当即吆喝回去,“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这都是实情,不信你让差爷们去仔细瞧瞧小叔的衣裳,针脚都是新的!小叔是你亲弟弟,你疼,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小叔杀人在逃啊他爹!衙门说得清楚,凡有知情不报者以同谋论处!你心疼自己的弟弟,倒是也替我们娘儿几个想想!”
家里出了杀人犯,以后可怎么抬起头来!娃娃们才几岁?他们还要不要挺直腰杆做人了?
大嫂这么一喊,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姜家二哥、三哥两家,也都偃旗息鼓了。
是啊,小弟如今可是……杀人犯啊。
度蓝桦仔细跟姜家大嫂核实了,虽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但貌似姜河确实是从洞云寺回来之后就有点不大对劲,开始越加频繁的往山上跑。
甚至有一回,还有几个侄子侄女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凶狠……
虽然已经知道了姜河的大体位置,但正如姜十五所言,月亮山内部地形复杂,想藏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搜山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结束的。
度蓝桦没留在前山村干等,而是先带姜家人回衙门请画师做画像,自己也稍事休息,顺便换个衣裳,之后打算前往洞云寺见无色和尚。
昨儿在山上跑了一天,那身骑装早就又脏又臭,甚至还被挂了几个洞,完全不能穿了。村长家的女眷见衣料贵重,不敢胡乱浆洗,倒是借了她一身衣裳,奈何并不合体。
回后院的路上碰见了团团转的林家良,对方一见她就行了大礼,满面愧色。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姜九出事是意外,他是真没想到自家师父短短一天内竟真能找出线索推翻论断,更没想到自己的人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篓子,简直没脸见人了。
“起来吧。”忙了一天又没能好好休息,再加着急上火的,度蓝桦现在有点哑嗓子,但语气还算柔和。
“这事儿倒也不能全怪你,”她捏了捏眉心,觉得脑袋有点发胀,“我也是大意了。而且那两人本就是作为向导跟我出去的,已经很好地履行了职责,后面的事,是我自己考虑不周。”
老张大意了,她又何尝不是?
白天在山上的时候她就不敢对老张和老刘委以重任,可入夜之后人手不够,竟疏忽了……
“师父说这话越发叫我无地自容了,”林家良沮丧道,“他们本就是吃公门饭的,却连个人都看不住,这点谁都说不过去。”
“我也没说揭过去,该罚还得罚,不然以后不长记性。”度蓝桦失笑,“咱们也都多上点心,把个人职责细细划分,别再发生这种赶鸭子上架的笑话了。”
“是。”林家良郑重点头,想起她刚才步履匆匆的样子又问,“雨还没停呢,师父还要出去吗?”
度蓝桦点点头,“去趟洞云寺。”
林家良一愣,“洞云寺?”
他记得前段时间师父和肖大人也曾亲自去过一趟,回来后还嘀咕了好久,叫人多加留神的,怎么今天又要去?
莫非……跟那无色和尚有关系?
听说老婆回来,而且似乎马上又要走,肖明成进行了短暂到几乎没有的迟疑,果断把公文带回后面正院,一边隔着屏风跟度蓝桦说话,一边批阅。
“又查出什么来了,怎么忽然要去洞云寺?”
度蓝桦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嘱咐李嬷嬷让小丫头好生浆洗熨烫,再加两匹细棉布和四样点心一起送还到前山村村长家,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姜河,就是那个杀人未遂的在逃犯,”她先用手指将披散的头发从头到尾拢了几遍,这才拿起牛角梳梳理,“我在他家发现了荷包,而且据他的家人回忆,他从洞云寺回来之后就行为异常。”
三下五除二绑好头发,度蓝桦又选了一条绣着火红枫叶的发带来搭配衣服,“我怀疑无色在教唆犯罪。”
“换那条银杏叶的更合适,”肖明成抽空抬眼看下,积极表达自己的观点,“教唆犯罪?”
度蓝桦果然从小柜子里重新抽了一条绣着金黄色银杏叶的灰底发带往头上比了比,确实比枫叶的更配,于是立刻换上,又朝肖明成飞了个眼,“肖大人审美棒棒哒。”
“什么哒?”肖明成茫然道。
“说你眼光好。”度蓝桦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见又是英姿飒爽的一枚,满意极了。
她走过去抱着肖明成的脑袋啃了一口,然后去他对面坐下等画像,边剥橘子边道:“总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姜河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怎么去了一趟洞云寺就变了个人似的?”
撕裂的橘皮迸溅出汁水,空气中立刻充满了酸甜的香气,微微带点刺激,让度蓝桦鼓胀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觉得你像啃甜瓜,”肖明成摸着脑门儿上若隐若现的牙印,有点欢喜又有点痛,无奈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昨天我也问过高平他们,说最近城中吵架斗殴的人好像突然多了许多,衙役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之前不是派人监视了么?先去问问他们,最近无色是否有什么可疑的行为。”
如果无色真的心怀鬼胎,决不能放任他继续张狂。
“肖大人就是最甜的瓜,张嘴。”度蓝桦把吃剩的大半个橘子直接塞到他嘴里,“不过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答案。”
总觉得无色不像是会轻易露马脚的人。
肖明成被满嘴橘汁呛得咳嗽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画师那头送过来画像,度蓝桦又啃了肖明成一口,留下满脸橘子香,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
肖明成扭过头去,张了张嘴,到底只憋出一句话,“今天记得回来吃晚饭!”
“知道啦!”度蓝桦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见,只有活力满满的声音透过雨幕飘回来。
肖明成又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然后又抱着公文溜溜达达回三堂去了。
说好了两人并肩前行的,对方这么努力,他越发不能懈怠。
不然,一定会被远远抛开的。
因为还在下雨,度蓝桦这次出门就换了马车。
车厢内温暖而干燥,四角还垂着清新淡雅的香囊,行走时晃悠悠的,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很有节奏的传进来,度蓝桦坐了没一会儿就精神昏迷……
太适合睡觉了!
从府衙到洞云寺,度蓝桦足足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以至于下车时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过去两天的疲惫全都一扫而空。
为戴罪立功,林家良也跟了来,一路上鞍前马后十分殷勤,还主动联系上那两个负责监视的衙役。
然后度蓝桦出门前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除了无色异常耐心、信徒异常多且忠实之外,他们什么异常都没看出来。
“卑职本想隐藏身份上去问话的,”其中一人道,“奈何观察了两天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无色简直就跟真的能掐会算一样,香客们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三言两语就泣不成声的大有人在。
两个衙役紧急商议了一回,觉得主动上前暴露的可能在九成以上,于是果断放弃,选择继续远距离监视。
“你们做得对。”度蓝桦点头赞许,这俩人有勇有谋,关键还会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计划,显然比老张他们靠谱多了。
常年从事某个职业的人身上会形成一种无形的特殊气质,大家都在一起时可能看不出来,但一旦与其他行业的人站在一起,落在有心人眼里跟裸/奔无异。
连着两天下雨,山路湿滑难行,但慕名而来的香客人数不减反增,仿佛恶劣的天气更能凸显他们的诚心。
几天不见,无色还是一副飘逸出尘的模样,灰色的僧袍和雾蒙蒙的天气进一步衬托了他清心寡欲的气质,好像真的是佛祖的化身,自远处天上踏云而来。
饶是已经知道他可能有问题,但韩东等人还是本能地屏息凝神,甚至有点想行礼。
就连度蓝桦都有那么一瞬间出神,没办法,大师在气质这块拿捏得真的死死的……
这次度蓝桦选择直接亮明身份,并拿出姜河的画像让无色辨认,“大约十天前,他是不是来过这里?”
无色仔细看了画像,笑容一如春水般柔和。然后他摇了摇光头,诚恳道:“或许来过,又或许没来过,贫僧不记得了。”
“你!”林家良被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出一股无名火。
度蓝桦摆手示意他安静,又追了一句,“我刚才听几个香客说大师记性甚好,许多人得了荷包后果然得偿所愿,回来还愿时您可都还记得他们呢。”
无色正色道:“贫僧觉得与许多人有缘,他们误会了。”
度蓝桦被他出乎意料死不要脸的姿态气笑了。
高僧撒谎的时候也没忘了起范儿,偏你还不好怎么着他。
一天见几百香客,普通人能记住几个印象深刻的就很不错了,无色一口咬定他就是记不住认不出,你能怎么办?
贫僧一视同仁,看所有人都似前世有缘,宛如旧友重逢,以至于他们产生错觉,贫僧也没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