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狡猾奸诈的胡老爷胡德才还想抵赖,但听说证据是儿媳妇大义灭亲拿出来的后,整个人都懵了。
日防夜防,他自以为能消灭的证据都消灭干净了,却没想到,不仅当初的小厮被儿媳妇偷偷使银子救活放走了,甚至就连最致命的证据,也被她第一时间藏了起来!
“你这贱人!”胡老爷终于失去了胜券在握的风度,一身肥肉剧烈颤抖,在公堂上指着出来作证的静慧师太的鼻子骂道。
他虽然有三个儿子,但最疼爱的便是小儿子胡兴业,从名字就能看出寄予了多么高的期望。当初这个儿媳妇还是他亲自挑选的,觉得秀外慧中,可以与幼子互补,照顾儿子的生活。
万万没想到,几年前他用银子毁了一个姑娘的人生;几年后,这个姑娘亲自作证,坐实了他儿子的龌龊和下流。
静慧师太平静地望着他,分明已经是修行的人了,但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快意和释然,“不,我不是,你该骂的是你的儿子,是你们这一猪狗不如的大家子。”
胡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张胖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她的手不断哆嗦,“你”
静慧师太突然笑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她其实生的很美,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而是自带一股清净出尘的超然气质。
“你是不是以为不管那个男人多么令人作呕,只要一个女人嫁了她,就会一心一意,为他生为他死?”她对胡老爷含泪笑道:“我偏不!你那作恶多端的儿子有了报应,你也会有!而我以后会还俗,会四处游山玩水,会看着你们生不如死!”
胡太太早已厥过去,而胡老爷剧烈地喘息几下,两眼一翻……他中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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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明成花了两天时间将这起历时四年多的连环案始末整理仔细,隐去斐斐的姓名和住址后,亲自写了公告张贴出去。
度蓝桦为他的体贴和细心感动不已。那对可怜的母女生前已经遭受了太多不幸,如今沉冤得雪,实在不该再被外人打扰。
一时间,好似滚油投盐,满城哗然,百姓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的全是此案。
原来葛大壮并不是死于单纯的酒后斗殴,原来胡兴业也并非死于争抢妓/女,原来那道貌岸然的方书生,其实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甚至就连看上去谦和有礼,平日多做善事的胡家人,也是人面兽心,明知儿子品行不佳,甚至也猜到死因有疑点,也还是努力遮掩……
原本还对他们心生同情的百姓们顿时暴怒,都有种被愚弄和利用的感觉,许多人还去两家门外吐唾沫、扔石头。
胡老爷正值壮年就倒了,培养多年的长子却还不成气候,撑不起偌大的家业。且如今胡记的名声都臭了,许多多年的合作伙伴为了避嫌,都纷纷取消合作,下头一干掌柜和伙计也都人心惶惶。
存续几代的胡记香料曾有过辉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如今却已然摇摇欲坠。
许多老人也不禁唏嘘,古人诚不我欺,都说富不过三代,果然有些道理。早年开创胡记商号的胡老爷是何等英明果决的人物?曾亲手将以次充好,以至使得用熏香的孕妇大出血而亡的亲侄子扭送到官府,不惜大义灭亲维护商号名望,可如今的胡德才?
想单纯靠外力击毁一个庞然大物是很难的,而自己人从内部瓦解,却是轻易而举。
胡家的先人一手创办了胡记,而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后人,却又亲手毁了胡记。
方秀林的父母到现在仍不肯接受儿子是个强/奸犯的事实,更对儿媳怨恨丛生,觉得是她没有尽到相夫教子的本分才有今日,又在公堂上指认夫君,乃是大大的不忠,便整日在家关起门来打骂。
方秀林的妻子气不过,又觉得自己嫁过来多年当牛做马不说,到头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反而落得跟个罪犯同床共枕,连名声都败坏了,索性与他们对骂起来。
方秀林的父母要将她赶出家门,她却冷笑一声,站在街上插着腰骂道:“我把那个不中用的伺候到死了,儿子都生了,你们倒是说说,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呸,老娘才不走,你们就那死鬼一个儿子,如今又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这家业来日都是我们娘儿俩的,我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如今热腾腾的肥鸡到了嘴边,还能叫它飞了不成?”
根据律法,如果寡妇不愿自行离去,公婆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能把人撵走的。
即便她因为隐瞒方秀林案件的重要线索,并在后面间接阻挠办案,误导了调查方向,可也只需要惩戒一番。按照世俗眼光,她也只是个无助的妻子和母亲,罪不至死、其情可悯。
于是方秀林的爹娘气了个倒仰,两边继续鸡飞狗跳的日子,单看谁先熬死谁。
考虑到年龄问题,估计方秀林的老婆胜算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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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持续将近两个半月的调查终于落下帷幕,五月十三的晚上,肖明成和度蓝桦正在家里商议女学的事儿,孙青山突然来报,说捕头徐虎、徐豹兄弟俩求见。
肖明成和度蓝桦对视一眼,心中有数,“说是来做什么的么?”
果然,孙青山道:“似乎是来替余棉求情。”
真凶已然缉拿归案,但宣判却迟迟未下,这几日城中众说纷纭,更有不少人想替余棉求情。
其中衙门内部的动静更大,大家都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好似活死人的余棉私底下竟有这般热血,端的是真英雄好汉子,便时常有人去狱中探望,送菜送饭陪着聊天,狱卒们更是殷勤伺候,竟不像是在坐牢了。
这些事情肖明成都听在耳里看在眼中,但并未阻止,因为私底下他跟度蓝桦说起来时,也只有一句话“杀得好”。
如果单纯依律来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这起案子却很不同寻常,尤其主审官员肖明成和前任知府司马通都站在凶手余棉这边,实际的可操作空间就很大。
若说前几天衙门众人还猜不透这位新任知府大人的真实想法,生怕他要借机立威而不敢贸然登门,那么在公告发出后,大家看到肖明成特意加上去的“凶手余棉与被害少女情同父女……令人潸然泪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肖明成以后还想继续升官,而官场险恶,之所以这么写,就是想将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事情掐死在萌芽中:你们也是男人,也是父亲,如果这种惨烈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自己身上,难道是可以容忍的吗?
如果说可以,那就算掉进坑里了:自己的女儿遭此毒手都能不闻不问,一个人连对亲骨肉的感情都如此淡漠,有可能真正做到爱民如子吗?
所以就算这个案子摆到成宁帝面前,肖明成也有把握得到他的支持。
余棉是徐豹的手下,他又是个直肠子,过来求情不算意外。而徐虎跟着过来,却也在情理之中:
有个没长脑子的堂弟,徐虎也是心累,没办法,万一这傻子一句话说错了,别到时候情没求下来,反而先把自己搭进去咋办?
肖明成笑了下,“让他们进来吧。”
说着,又对度蓝桦道:“若是他们不来,我反倒不放心了。”
衙门办事若想快捷高效,首先内部就要是铁板一块,如果徐豹这样的直肠子连这种明显的盘旋余地都看不见,或是看见了却因怕受连累而畏畏缩缩,就证明他并非什么重情重义之辈,不值得重用。
不多时,这对有三分相似的堂兄弟相携而来,进门前度蓝桦分明看见当哥哥的从背后狠狠掐了弟弟一把,牛高马大的弟弟满脸委屈却不敢做声,反差之大让她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对度蓝桦,如今大半个衙门上下都已心服口服,兄弟俩见她在场,并不意外,都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深夜冒昧前来,打扰老爷和夫人休息了。”
度蓝桦扬了扬眉毛,突然道:“知道打扰还敢来?”
徐虎徐豹嗖地抬起头来,见她眼带笑意,知道被耍了,却也跟着放下心来。
夫人如此态度,想来并不是非要对余棉赶尽杀绝的。
肖明成笑着看了度蓝桦一眼,对下头的兄弟俩道:“坐吧。”
衙门的四个捕头都非泛泛之辈,司马通在任时便十分器重,每个人身上都有功劳。肖明成来做官只是想办实事,所以不会搞排除异己那一套,对这些老人儿还是比较尊重的。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老老实实坐了,然后安心等肖明成开口。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天,徐虎尚且能坐得住,徐豹却开始跟屁/股长针一样挪个不停,一双牛眼不住偷看上面端坐的两夫妻,被堂兄明里暗里又踢又掐都不管用。
“大人,夫人!”徐豹到底是熬不住了,索性直接开嗓,“卑职今日前来,是想问一下,您预备如何处置余棉?”
徐虎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蠢材,看不出大人和夫人是要趁机考验你么?
肖明成轻笑几声,“你的性子沉不住,以后还得多磨磨。”
“啊?”徐豹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愣了会儿却又追问道,“那个余棉?”
度蓝桦已经在旁边笑出声。私心来讲,她还挺喜欢徐豹这种憨憨,说起话来不费劲儿。
徐虎实在看不下去堂弟公然卖蠢,主动接茬道:“大人,夫人,那余棉确实犯下死罪,但其情可悯,杀的又是罪该万死之人,这……”
肖明成已经定下对余棉的处置,这会儿倒也不刻意卖关子,“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人手却不大熟悉,你们亲自挑两个可靠的人,最好是单身汉,亲自陪余棉往西北采石场走一趟。”
西北采石场远在千里之外,乃是朝廷用来流放重犯的苦寒之地,当地一把手当年是因在军中殴打权贵子弟,成宁帝迫于压力才放过去的,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
滥杀无辜的刽子手和贪官污吏到了那里,固然是生不如死,但余棉流放过去,却绝对不会。甚至如果传言真的属实,他或许还能被赏识也说不定。
为了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堵住所有人的嘴,肖明成当真是煞费苦心。前几天度蓝桦听他说了考量之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宋江!
倒不是说余棉有不臣之心,而是她希望对方能像宋江那样,哪怕被流放了也能得到赏识,非但不必苦熬服刑,反而还能混个小官儿当当,继续行侠仗义。
徐虎徐豹听后,对视一眼,都激动万分,忙跪下谢恩。
夫妻俩受了这一礼,也没趁机再说些拉拢人心的话,直接把人打发走了。
兄弟俩走出去老远也没做声,一直快到家了,徐豹才憨声憨气道:“哥,你这回放心了吧?我看肖大人和度夫人都是好人,去之前亏你还前怕狼后怕虎的。”
徐虎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直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响的像是平地放了一个炮仗,“老子操的这份心,都是为了谁?你他娘的别不识好歹!”
狗屁的前怕狼后怕虎,老子那是怕你!以前就因为这张破嘴,这个臭脾气,得罪了多少人?当初林家良刚来那会儿,别人都在观望,就这个二傻子听说人家是从小读书长大的,只不过后来没考上秀才才来衙门当差,便傻不愣登冲上去挑衅,又说人家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娘儿们兮兮的,结果被整得一整年都没缓过劲儿来。
若非自己强行拖着他登门给林家良赔不是,这傻子这会儿还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读书人是真阴啊……
徐豹被他打习惯了,捂着头也不当回事儿,只是嘿嘿傻笑,“我知道好歹,你是我哥,都是为了我好。”
徐虎看他这个傻样儿就来气,不耐烦道:“若非我是你哥,不用等林家良,我第一个宰了你!”
照应这样的傻子,都他娘的折寿!
不过肖大人和度夫人,瞧着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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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余棉要往西北流放,徐豹亲自带着几个弟兄来送了一回。
“你有种!”徐豹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又摸着脑袋遗憾道,“老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条真汉子?”
得知要被流放后,余棉朝衙门后院正房所在的位置磕了几个头,偷着在牢里哭了一场,像是把这些年的压抑和委屈都哭尽了,这会儿看着,没了心事后的人都年轻了几岁似的。
余棉带着枷锁,不便行礼,只是说着感激的话。
徐豹对两个押送公人道:“有劳两位兄弟,好生照看,回来后我亲自请你们喝酒。”
这两人都是徐虎亲自挑选的,为人可靠又富有正义感,且家中没有牵挂,此去必然不会借机磋磨余棉。
两人齐齐抱拳,“徐捕头放心,咱们都是真心佩服余大哥,此行必然伺候的妥妥当当,看着他安排下了再回来。”
徐豹还了一礼,又对余棉叹道:“好兄弟,保重!”
余棉倒是一派轻松,“捕头保重。”
一行三人才要上路,却听后面一阵马蹄疾驰,“留步!”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度夫人的随从之一,好像是叫韩东的,也不知他来做什么。
韩东纵马疾驰,一直到了余棉身边才翻身下来。众人见他马未停稳就敢跳下地,显然马术极佳,都是暗自喝彩。
韩东朝众人颔首示意,取出一个小包裹,“夫人说此去千里,你们一路步行,怕是要在途中过冬,这五百两银子你们留作不时之需。”
众人一听,都是惶恐,两个衙役和余棉更是推脱不肯要。
韩东却道:“此事大人也知情,夫人说他们很是佩服你的为人,但又不好亲自前来相送。穷家富路,还是拿着吧。且到了那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保不齐就有人磋磨,少不得要使银子打点,你们莫要辜负大人和夫人一番费力周全。”
余棉和那两个衙役再三推辞不肯收,到底还是徐豹看不下去,热血上头大吼一声,“他娘的,大人和夫人都这么说了,你们还磨磨唧唧做个甚!男子汉大丈夫,钱财乃身外之物,给就拿着!何苦做这小女儿态!”
跟着来的那几个衙役也点头道:“正是,夫人思虑周全,难得肖大人这般保全你的性命,若反而在那里被小人所害,岂非辜负了他们一番美意?”
“你若心里当真过意不去,去了之后好生过活,再找机会报效家国也就是了!”
西北毗邻边境,常有小股外敌滋扰,有时候当地犯人也要承担修城、御敌的重责。
余棉听到这里,到底面红耳赤,又泪流满面收了银子,朝衙门所在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对韩东道:“不能亲自叩谢,劳烦小兄弟替我转达,此等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
韩东点头,翻身上马,走出去几步又控马转回,原地打着转儿喊道:“夫人还说,既然不想死,那就好好活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罢,小腿一夹马腹,又沿着来时的路踢踢踏踏去了。
余棉愣了会儿,仰面朝天一声长啸,只觉胸中郁气散尽,虽然戴着十斤重的枷锁,但一直以来禁锢自己的无形压力却都好似在这一刻消散在阳光下。
他复又朝徐豹等人拜别,竟不待人催促,一马当先往西北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呼,心满意足,腰疼欲死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