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崔书宁了,但崔书宁刚回?京那阵子有关她的闲话又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就算顾泽不关注她,他每日上朝,那些和?他不对付的同?僚也在通过崔书宁来看他的笑话,他就算不想知道那女人的消息都难。
今日他陪同萧翊出宫,其实是更早于萧翊就已经看到崔书宁在下面的街上了。
他自认为并不是那么狭隘和?小心眼的人,而且他和?崔书宁确实也是始终不对付,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就……
这么说呢,他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可是这个女人在离开他之后却越过越好。
崔书宁的日子幸福美满,这件事本身就等同?于是一个个响亮的耳光不断在打他的脸,他看见她,心里当然是不会高兴的。
顾泽闷着没有吭声。
萧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是颇有几?分言辞不当。
于是只能补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抚:“这个崔氏心大的没边了,世俗又刻薄,你?与她原就不是一路人。”
言下之意,她现在所谓的过得好,要还是跟你?强凑在一起你也一定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太美好的事。
顾泽又何尝不知道呢?
崔书宁太有主意了,贤良淑德她半点边都不沾,还成天抛头露面的在外面蹦跶,虽然他承认她有时候做的事情是值得褒奖和?有意义的,但萧翊说的没错,她要还是他的女人,要么就是他困着她打压她把她逼死,要么就是她这般一意孤行的把他给气死!
他俩,八字不合,脾气不合,气场也不合。
但即便道理他都懂,可心情也是不由人控制的,就是每回?看到这个女人他都要相应的受点刺激,怎么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顾泽心中百感交集,但萧翊的面子他不能驳,还是谦逊的勉强点头:“微臣明白。”
下面街上崔书宁牵着贺兰青的手已经慢慢消失在街角。
崔书宁这女人做事一直随心所欲,不能用常理判断,所以她会特意来看了今天的热闹萧翊倒也没太多想,只是他又回?头看她最后一眼时,看到旁边与她并行的那个女子时忍不住随口问了句:“与她同?行的是何人?看穿着不像是婢女。”
崔书宁和?娘家人虽然有来往,但始终不亲近的,也没听说她跟哪个堂表亲特别要好的。
因?为贺兰青是顾温带进京城的,这事儿顾泽倒是知道:“是从边城来的一个姑娘,她兄长杭泉在军中颇有建树,不过因?为他兄妹二人有一半北狄人的血统,所以仕途受限,不好过分重用。崔……氏前两年去北境的时候就与这姑娘相熟了,最近北边不太平,杭泉托了我二弟顾温将人带来了京城,现在应该是借住在畅园吧。”
顾温年纪也不小了,虽说这些年他在忙着从官场上往上爬,但婚事拖到如今也实?属罕见了。
顾泽和?他关系虽然不很亲近,但这两年兄弟二人的心态都各有成长,互相之间也少了年少时候的锐气,不怎么针锋相对了,顾泽是听说他居然破天荒的从北境带了个姑娘回?来,还以为是铁树要开花了,特意叫人打?听的。
毕竟顾温还是他庶弟,就算分家出去单过了,他要是张罗办婚事的话侯府若是撒手不管,那也是要被人看笑话的。
结果一番打听——
带回来的姑娘不仅有北狄血统,还是个年过二十的老?姑娘了。
虽说顾温也奔着而立之年去了,但他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又是永信侯府出身,要议亲不配个中规中矩的闺秀却是这么个女子也多少显得有点寒碜了。
当然,他要真想娶,顾泽也不会干涉。
但迄今为止顾温是什么也没说的,而这姑娘也被他送去了崔书宁的畅园住着避嫌了。
北境那边确实有不少和?北狄通婚的事,就算两国之间多年不睦,可一个地方的人有一个地方的活法,这事就算萧翊这个皇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管的。
余元良的人头落地,从他出生就一直挡在他面前的一只拦路虎彻底消失,纵然北境沈砚的事还是棘手,那也无可否认萧翊此刻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的。
他转下小楼,顾泽又尽职尽责的亲自护送他回?宫。
他们走的是和崔书宁截然不同?的方向,这边崔书宁也带着贺兰青坐上马车走在回府的路上。
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管,贺兰青耽误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此时她却心情无比纠结,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却又都是迟疑着欲言又止。
头两年在北境那会儿遇到,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那个地方,崔书宁就是个过客,和?她并不会有太多交集,又刚好瞧着对方投缘,这才随口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崔书宁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其实她知道,有关她的事,崔书宁但凡有心要刨根问底,那就只需要跟沈砚互相通气儿问一问就能发现其中最关键的疑点。
只是崔书宁和?她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而且有些事说出来就是怪力乱神,崔书宁就算觉得离谱儿也抓不住确切的端倪,更没必要过分计较。
可是这一次她迫不得已的回?京,却又犯她手里了。
她也不想露这么多破绽和?疑点出来的,可终究——
牵绊太深了,有些感情是无法完全控制的。
所以,这会儿崔书宁虽然什么也没问,她心里却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就冲着崔书宁迁就照顾她的这份情义,她也该对人家坦白一些什么的,可是……
她的事又完全没办法坦白。
她这边的纠结迟疑崔书宁全部看在眼里,本来也是不想管闲事的,但如今余氏满门被屠,如果她推断的没错的话里面就有贺兰青曾经的至亲之人,不管感情深与浅,深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牵绊还是有的。
她知道贺兰青在发愁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就不为难对方了,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人生在世,如论如何都是要往前看的,有些坎儿既然已经跨过去了就别再回?头,若真值得也还罢了,如若不然……还是自己好好的痛快的活着才最重要。”
贺兰青冷不丁的听她骤然开口,乱糟糟的脑子里就如是被雷劈了一道。
她愕然瞪大了眼,猛然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书宁。
崔书宁的面色平静又镇定,冲她展开一个善意的笑容来。
贺兰青心头剧震,虽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也于顷刻间明白,崔书宁现在并不是怀疑她什么,或者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疑问,而是对方已经摸到了她最终的底牌和?她一直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真相和秘密。
她嘴唇动了动,却是再次纠结,半晌也没能发出声音来。
“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口风可以很严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崔书宁于是只能勉为其难自己接着说,她解释给贺兰青听,“我曾经问过沈砚,他说你以前从没来过京城,而且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神志不清的病着,而我在京城虽然呆的时间够久,可我和?他一起上街逛庙会就那年七夕的那么一次。”
她说着,转头又看了眼马车后面之前刑场所在的那个方向,“镇国公府曾经是高门望族,我不怎么认识他们家的人。”
唯一有印象并且很深刻的就是那日从高处纵身一跃,横死街头的余皇后。
当时她马匹受惊,两人先后落地,摔的地方隔的没多远,只是匆匆一瞥萧翊的人就封锁了街道,沈砚又怕她受牵连抢上来把她给拉走了。
从时间上算,余皇后刚过世不久,北境摔坏了脑子的杭家姑娘就因为一场机缘病愈了。
而这一次,她又千里迢迢特意从边城赶回?来,亲临刑场送了余家的人最后一程。
当年的与皇后不是余元良的亲孙女儿,他一开始从自己哪一支选的先后两个皇后人选都没能活着进宫,后来实在没得合适的人选可挑,就从他嫡亲弟弟哪一支里选了个品貌皆优又适龄的侄孙女出来。而今天下午崔书宁陪着贺兰青过来,那会儿正赶上处斩到各房主犯,里面就有当年那位皇后娘娘的亲爹。
也不算崔书宁想象力有多丰富,而是她自己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穿越者,既然原剧本里重生者已经有了一个金玉音了,再有个别人也不奇怪。
崔书宁不喜欢招惹麻烦,事实?上如果贺兰青拿的是个重生复仇的剧本她一定会很头疼,可是根据这姑娘的行事——
她有了新的身份之后只是努力的适应,寻找自己生存于世的价值和意义,而不是想方设法的回?京寻亲或者寻仇,就足见她是打定了主意重新开始,不想再跟过去那些烂人烂事有牵扯了。
说到底,萧翊那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她惦念,而以对方的身份,她想要复仇怎么复?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至于她和余家的人——
只怕她在他们眼里也是做棋子更胜于做亲人,家里但凡有一个人是真心疼爱她的,又何至于放她一个人在萧翊手里被迫承受了那么多,直至最后彻底断了生路。
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值得她回头来寻。
但毕竟也是骨肉至亲,曾经的一场亲人缘分,所以在余氏全族获罪之后她出于最后的道义,还是忍不住回来再送他们最后一程。
爱与恨,这两种最极端的感情往往都是互生的,并不是说其中一方出现了,就能完全彻底的取代抹杀另一方。
这也正是人心的复杂之处。
贺兰青咬着嘴唇,隐忍许久,眼眸蒙上一层水雾。
她心里藏着的这个秘密其实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压力,因?为从她脱胎换骨开始作为另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彻底放弃,不再去想前尘种种了。
可是余氏全族的这一场浩劫,却也一度在她心上剖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不是针对哪个人的,而是这一大家子,里面多少熟悉的面孔,曾经的亲人,伴随着她的过往终于在这一天彻底被淹没掩埋在了血泊之中。
其中的沉重,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用无比沉静又充满包容意味的目光与她对视。
然后,崔书宁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要把肩膀再借给你?靠靠吗?想哭就哭吧,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贺兰青的眼泪顺势而下,同?时却忍不住唇角扬起了笑容。
她哭,是为了自己的过去;她笑,却是冲着当下和?以后长长远远的未来。
曾经那一生,如是一场噩梦,高门大院,人来人往,却没有一张面孔是鲜活的,直到最后她把自己也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但是今天,那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完全彻底的碾落尘埃里。
为逝去的亲人悲怆落泪,为自己——
却是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