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崔书宁也不知?道还?能再跟沈砚说些什么了,就闭眼休息,想等他睡了就走人。
结果左等右等,沈砚没睡。
大概也是觉得不太得劲,过了一会儿便?有点烦躁的突然说道:“把灯熄了吧?”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同?睡一张床,这时候你喊熄灯……
崔书宁是把她和沈砚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俩目前?的内心状态都想得无比笃定的纯洁的,她就只是单纯的不理解沈砚这波操作。
于是皱眉问他:“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天气吗?亮着灯会好一点的。”
沈砚先是没吭声。
又过了会儿,见她实在没有要去熄灯的意思,这才又不怎么耐烦的闷声道:“不熄灯我?睡不着。”
崔书宁垂眸看他一眼,无奈,这才只能起身去把灯吹了。
重新?摸索着躺回床上,她就只是自己在床榻外侧仰面朝天的躺着,没再主?动去抱沈砚。
之前?是没办法,沈砚明显是状态不对,并且拒绝交流,她才只能自作主?张。
现在既然能正?常沟通了……
有话?大家?用嘴巴说清楚嘛,就没必要非得搂搂抱抱了。
而且沈砚这般年纪的崽儿,虽说她心思坦荡纯洁,问心无愧,可他毕竟是十二三不是两?三岁,心理障碍崔书宁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她没再凑过去,沈砚也没要求。
外面依旧雷电交加,雨声不止。
崔书宁的呼吸声其实不重,但?习武之人的耳力会练得比一般人好,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沈砚还?是听得相当明显的。
这呼吸声像是一道屏障,天然的就将外面的雷鸣闪电声都屏蔽得弱了几分下去。
沈砚原是不信的,但?是不可否认,以往每到这样的天气里?他狂躁又夹带着恐惧和压抑的那种情绪今夜真的奇迹般的平复了不少。
就因为身边有了一个人在?
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又一道雷电击下,屋内光线整个晃得如同?白昼一般,他一直侧身躺着也有点难受,索性?就也翻了个身,跟崔书宁一样仰面朝天的躺着。
崔书宁没打算睡在他这,但?沈砚这老也不睡她便?无计可施。
窗外的雷声隆隆且不论了,单就动不动眼前?电光一闪就叫人很难入睡。
而且崔书宁怕冷,现在两?人勉强凑合盖着一条被子又不能抱团,身体中间撑起的缝隙里?总往里?面灌凉气也让她不敢就这么睡了。
两?个人都睁着眼,各怀心事的盯着头顶的床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书宁实在穷极无聊,就又随口问了沈砚一句:“我?平时看你胆子也不小,你为什么怕打雷啊?”
就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指望沈砚回答。
果然,沈砚沉默。
却?在稍后崔书宁不抱幻想刚要转移注意力去想别的事时他突然在她身侧声音浅淡的开口:“你看外面那天气……”
崔书宁一愣,侧目看他,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视线竟是越过自己去,在瞧那扇窗户。
稀疏却?很大的雨点还?在不停的往窗户上砸,空中偶尔就一道雷电再劈下来。
崔书宁不解其意,待要再转头去问他时候沈砚就又说道:“我?娘死的时候就是和现在外面一模一样的天气。”
崔书宁恍惚了一下。
她想起崔氏记忆里?那个在崔舰灵堂上撞棺而死的方氏。
但?随后思绪一转就明白了——
崔氏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鹣鲽情深,哪怕母亲已经仙逝,父亲也绝不会背叛,而她穿越之后继承了崔氏的记忆也接受了对方在这件事上给予的判断,没有真当沈砚是崔舰的私生子。
如果这个判定成立,既然崔舰都确定不是沈砚的亲爹了,那么那个方氏不是他亲娘更是不足为奇。
她并没有当场深究这个问题,只是顺着沈砚的话?茬问他:“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人,化开了那个寒冷的噩梦带给他的恐怖感,生平第一次,沈砚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很低,很容易被隆隆的雷声压过:“有人在追我?们,母亲带我?连夜出逃,半路上车夫被追兵的箭矢射中,马车侧翻进山谷。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会,我?们从车厢里?跌落出去,母亲就一直抱着我?滚到了山脚下。”
外面又一道雷电劈下。
崔书宁刚好回头,看见他平静的面目和微蹙透着苦恼的眉峰。
他似乎是很厌倦于回忆那段过去,但?是因为那是和亲人有关的最后的记忆了,偏又矛盾的舍不得遗忘。
崔书宁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得要有多么强悍的承受力才能语气如此平静的谈论起这样一件惨烈的往事。
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孩子的疼惜就又多了几分。
沈砚却?并没有在意她情绪的变化,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去试着回忆当初那场噩梦的细节,太过投入,整个思绪就陷进了回忆里?,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往下说:“我?的肩膀和后背都被山坡上的乱石划破了,很疼,可是母亲告诉我?不能哭,否则追兵会听见。但?是她也没有带着我?逃命,就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呆在了山脚下那片河岸的浅滩上。我?当时又冷又怕,她好像断断续续的跟我?说过一些什么话?,可是我?太紧张太害怕了,都想不起来了,再到后来……她就不说了。”
崔书宁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其实不该瞎打听的。
但?是再转念一想——
她也许解不开沈砚的心结,可就当是一次发泄,让他说出来总会比一直将这么厚重的一份痛苦独自压在心里?头好。
于是,她没有做声打断,听着沈砚继续往下说:“她抱着我?太紧,我?只能藏在她怀里?,甚至都不能仰起头去看见她的脸,只有雷电在空中炸裂的时候才能偶尔瞥一眼周围阴森的环境。其实那时候她不再动也不再说话?之后我?隐约应该是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我?不敢再开口问她了。”
那一整个晚上他靠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在一个最近的极限距离之内听着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鲜血慢慢流干,然后身体上属于活人的气息一点一点逐渐的冷却?散去。
这世上没有人会惧怕自己至亲之人的鬼魂,可是他怕,因为他是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母亲是怎么一点一点生命流逝死在他面前?的。
她用她冷掉僵硬的尸身紧紧的抱了他一整夜,这种保护他原本是该很感动的,可是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而言……
那一晚的记忆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怕的不是面对至亲之人离世这样的事实,可怕的是你清楚她是怎么一点一点走到生命的尽头,自己却?只眼睁睁的看着她就那么去了而完全的无能为力。
其实他那一晚上的运气算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母子滚出马车之后和马车的残骸坠落滚向了不同?的方向,追兵冒着雨夜下陡坡来寻人本来就很不方便?,又兼之找错了方向,最后竟让他侥幸逃过一劫,直至次日天亮之后崔舰带人过去寻见了他。
那时候他母亲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冷掉了,但?是抱得他太紧,当崔舰强行将他挪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清晰听到了母亲臂骨和手骨折裂的喀嚓声。
而她的身体也早就被乱石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洒尽了。
他温淑端庄,总是举止优雅雍容的母亲,她死去时却?是那一生里?最狼狈惨烈的模样。
最后为了叫那件事彻底了结,崔舰甚至都不能将她的尸身一并带走入殓,只拿了具死去孩童的尸体换上他的衣裳,划花了脸扔进了旁边的河水里?。
沈砚的故事就只讲了大概就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他闭了嘴,但?崔书宁也基本了解清楚了。
她干脆又翻了个身,面对沈砚,斟酌了下又往里?蹭了蹭再次抱住了他。
沈砚的理智告诉他他该推开她,可是他的身体很迟钝,就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不想动。
崔书宁摸了摸他的侧脸和鬓发,心情压抑,也只能尽量软了声音安抚他:“睡吧,明天太阳就又会出来了。”
多余的话?,她不想说,沈砚那般聪慧的一个人,该劝自己的话?他都早不知?道跟自己说了多少遍了,不需要她一个外人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来劝。
对别人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就不要自以为是能做救世主?,这也是崔书宁的自知?之明。
但?是她是真得很心疼沈砚的这种遭遇,所以取代言语,她尽可能的给予他力所能及的温暖和安抚。
他怕这样的雷雨之夜,那她就在这陪着他,陪他一起熬过去最艰难的时刻就好。
太阳总会出来的。
她的身体带着活人的温度和气息,压下了噩梦里?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的恐怖体验。
沈砚突然觉得这有些可笑……
但?是这暖意融了这一夜他心里?所有的不安恐慌和压抑。
他选择沉沦。
放松身体,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死后的这七年间,每逢遇到这样的雷雨天他都格外难受,他其实特别想要彻底遗忘那段过去,把自己从痛苦的长河里?拉上岸,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敢让自己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有丝毫的遗忘。
那是他父母双亲的血海深仇,身为人子,他不该忘记。
于是把自己陷入了矛盾的挣扎中,越是恐惧就越是要打开窗户强迫自己去面对,他想要逼着自己把这件事硬抗下来。
可是这一次,崔书宁关上了他的窗户,将他拉回了屋子里?来。
他也第一次选择了逃避。
崔书宁见他闭上眼,心情也跟着略放松了几分,抱着他又更紧了紧,下巴贴在他鬓边蹭了蹭,刚想要也闭眼假寐,却?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于是又随口问他:“那你父亲呢?”
沈砚这次没有迟疑,恹恹的脱口就简短回了句:“他得罪了人,也被杀死了。”
崔书宁于是又恨不能咬掉自己这多事的舌头。
但?是这样一说一切的逻辑倒是捋顺通畅了——
沈砚家?里?约莫是和崔舰交好,于是在沈家?出事家?破时沈砚就被崔舰保了下来,但?是事后为了避免仇人追杀,就又收买了那个叫方氏的女?人,让她帮忙做戏给沈砚留了个崔氏私生子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听了一个压抑悲催的故事,又解开了一个算是困扰她多日的谜团,崔书宁心累之余又放松了心情,倒是很快睡了过去。
沈砚这些年孤僻惯了,还?是不习惯有个人在身边的感觉,但?他又矛盾的贪恋身边有人带给他的这种鲜活生命的气息,以及身边这个身体带给他的暖意,脑子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半天,一直四更过后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结果——
刚睡没多久,忽听得身边崔书宁烦躁的哼唧了两?声,然后蹭的一下弹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