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虽说以奥丽加的身份还干不出亲自杀人放火这么凶残的事来,但论起这件事的危险程度,怕是真和杀人放火不相上下:
她要偷偷摸进储藏室,看一看那把匕首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奥丽加还是上辈子的沙俄女大公,那这点小事根本不必劳动她本人费心。在她的国家被革命倾覆之前,愿意为保护女大公而死的人不计其数,仿佛只要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还活着,那么在他们统治下的国家就无坚不摧似的。
奥丽加自认饮食均衡,作息健康——半夜三点的祷告她是能逃就逃,逃不掉就原地打盹,力争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不管隔壁的英国人又在说什么联姻的狗屁话,都影响不到她乐观积极向上的心态半分——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就出现幻觉。
再者,介于她本人就是重活一次的鬼魂,因此奥丽加对此事分外敏感。于是她凌晨四点借着微末的天光,手拿十字架摸进了储藏室,气势汹汹得活像手里举着的不是驱邪的十字架,是一块杀人越货必备良器板砖。
——由此可见,不管奥丽加身份再怎么与众不同,需要她劳动干活的时候她再怎么偷懒,她再怎么装神弄鬼地对中世纪的文盲们进行知识碾压,从本质上而言,她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在遇到这种莫测的神鬼之事时,她想也不想地就自己顶了上去,半点找人来当替死鬼或者人肉盾牌的念头也没有。
就在奥丽加踏入储藏室的那一瞬间,一道惨白的光芒从那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匕首上冉冉升起,逐渐浮现在奥丽加眼前的,果然是她白日里惊鸿一瞥之下见过的成年男人的影像。
在看清楚这人装扮的一瞬间,本就满心警惕的奥丽加更是把手中的十字架握得更紧了些:
这是个海盗的鬼魂,而且他生前绝对不是个善茬。
这人身高绝对在一米八以上,以奥丽加现在的身高而言,多看他几眼都有仰断脖子的错觉。他的穿着打扮明明是再显眼不过的穆/斯/林保守风格,却又把长袍的前襟敞得大开,裸露出古铜色的胸肌和黑色刺青。在从屋顶漏下的微弱月光照射下,他线条完美的胸口更显光洁,就像是有人把精油泼到了饱满的肌肉上似的,有种哪怕鬼魂之身也阻挡不住的狂野性感。
他装束上的离经叛道还不仅于此。这个男人没戴穆/斯/林们那堪称标志性的白色头巾,一头火焰也似的红发高高束起,头发里还编织着几串绿松石和黑曜石的小珠子。可见有的时候,不管宗教的力量多强大,在遇上某些身怀反骨的人的时候,也没法盖住他们身上潇洒恣意的气息。
他的五官深邃,与奥丽加极为相似的黑眸狭长锐利如鹰隼。被这种人注视着的时候,一时间很难分辨出来,是他腰间斜挎在粗皮带上的两把火/枪和一串还带着血的飞刀更吓人,还是他看任何人都如同看死物一般的冰冷眼神更吓人。
——然而海盗幽灵的冷酷形象没能在奥丽加面前保持超过十秒钟。
红发的英俊男人装模作样地把房间里认真巡视过一遍后,才好像刚发现奥丽加似的,弯下腰来对她笑了笑,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可惜因为鬼魂没有实体而未能成功:
“唤醒我的是个才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太矮了,我都没看见你。”
奥丽加首次体会到了五岁小孩壳子的不方便,并硬生生在心底憋回了一万句俄语脏话。
说是这么说,但奥丽加绝不会相信他这番鬼话——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此人说的话的确是鬼话——半个字。
在她进入房间的那一瞬,奥丽加就能敏锐地感受到了被极为危险的猛兽盯上的心惊肉跳感。哪怕在这个海盗的幽灵笑着和她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也没减弱半分。
这要是奥丽加的上辈子,区区一个海盗,连被她亲自接见的荣幸都没有,更别提对她堂堂沙俄女大公造成气场压制了。但现在奥丽加被困在五岁孩童的壳子里,在这么个体型高大结识的成年亡命之徒的幽灵前,竟罕见地体会到了弱势的感觉,这恰恰是她不能接受的。
于是奥丽加三下两下拎起裙摆,爬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红发的鬼魂,冷声问道:
“你是谁?”
——然而这套动作没能对海盗幽灵产生任何威慑力。
他看着奥丽加的眼神更加玩味了,完全把她当成了普通的小孩,用哄孩子的语气对她循循善诱道:
“你这么想知道我是谁的话,要不要许个愿?你一许愿,我就告诉你哦。”
奥丽加眯着眼睛盯了他一会,皮笑肉不笑地对他礼节性地扯了扯嘴角:
“我不会把这么珍贵的机会浪费在如此无聊的事情上,先生。而且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一样能猜出你的身份来。”
红发的海盗在刚听见奥丽加叫他“先生”的时候,表情明显有一瞬间的扭曲,毕竟他的出身决定了他永远不可能习惯被如此彬彬有礼地称呼。然而在听见了奥丽加接下来的话后,他的那点不自在感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好整以暇地往桌子上一靠,笑道:
“难得有人能跟我说说话,那你猜吧,小姑娘。”
如果他有实体的话,这会是个很放松的姿势,完美地达成了“从气势上藐视对手”的这一目的。只可惜他现在是个鬼魂,没有实体,于是这一靠成功把他自己卡进了桌子里,就像是钻纸箱子时没估量好预留空间,把自己的屁股卡在了外面的大肥橘。
奥丽加和一半卡在桌子外面一半嵌在桌子里面的幽灵面面相觑了三秒钟后,礼貌地移开了视线,好让自己不至于大笑出声。
——实乃当代淑女典范,标准礼仪模板。
为了尽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奥丽加跳下了桌子,走到了那把匕首的旁边,扒开皮鞘往里随意一瞥,便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这是大马士革钢。刀刃乌黑,花纹鲜明,只有高纯度的雪明炭铁和波来铁混杂在一起的粉末冶金锻造技术才能做到这点。古波斯人十分以此为傲,曾夸耀它‘比夜空中的繁星都要明亮’。”
“能用得起这么昂贵的材料做一把防身匕首,你不是普通的海盗,应该把你的身份界定在掠夺财富无数的那种著名海盗身上。”
奥丽加又抬头看了看他的穿着,继续道:
“能穿得起细亚麻布,用得起火/枪和手工鞣制上好牛皮的海盗,必然功绩显赫,威名远扬,怎么会真正去讲究信仰这种东西?你却穿了穆/斯/林的长袍,显然你有一位穆/斯/林君主,为了展现与君主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忠心,你才会做这种打扮。”
“这样一来,你的出身范围就又要缩小了。要在伊/斯/兰教所统治的地区,找一位被招安的、声名显赫的海盗。”
奥丽加刚开始说话时,红发幽灵的脸上还带着些包容和无奈的神色,就像是在看待一个真正的五岁小孩的胡言乱语一样。然而在奥丽加说出这番推断后,他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开始对奥丽加正眼相待了:
“连只有这么大的小姑娘都有这种眼力了,我到底死了多久?”
奥丽加毫不客气地全盘接受了这番赞美:“也没有太久,一两年而已。别担心,世界的变化不是很大,只不过你运气好,遇上了我这种天才。”
她这么一开口,海盗幽灵的神情更复杂了,兼具“你倒是真的一点不客气”和“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等各种因素。奥丽加也不卖关子,把匕首放回原处,伸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形状:
“剑形近于古罗马短剑,但弧度更大——这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地区常见的坎贾尔。坎贾尔匕首常见,但能在上面镶嵌这么多螺钿、珐琅和宝石装饰的坎贾尔,可谓少之又少。”
“说来也巧,我正好认识这种为大马士革的刀具镶嵌宝石与螺钿的手艺,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东西。”
奥丽加再次拎起裙子爬上桌子,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这位生前名震地中海的幽灵,脸上浮现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然而这一次,高大的红发幽灵看她的眼神终于变了。此刻的奥丽加在他的眼中,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小孩子,而是可以进行平等对话的潜在合作伙伴。
奥丽加的推测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来自四百年后的沙俄女大公在天光黯淡的储藏室里,一口道破这位七十年前诞生在北爱琴海岛屿上的海盗之王的身份:
“红发的穆/斯/林教徒,有身份的海盗,来自奥斯曼帝国。”
“你是阿尔及尔的苏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海军元帅,海盗之王,巴巴罗萨·海雷丁。”
被叫破身份的海盗之王耸耸肩,摘下了头上并不存在的帽子,对奥丽加行了个标准的脱帽礼。显然这位海盗之王很明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这才会出现穆/斯/林教徒对天主教的女王弯腰,行欧洲盛行礼节的奇景:
“巴巴罗萨·海雷丁向你致敬,聪明的小姑娘。”
奥丽加沉吟片刻,又扔出一枚重磅炸/弹:
“海盗之王并非耶稣基督那样的圣人,你的死而复生不合常理。结合之前你刚出现时,曾试图让我进行许愿的行为,可见来自人类的许愿对让你摆脱眼下这种状况大有帮助。我说的对不对?”
——全中。
“准确地说,是特定的人的愿望才可以。”红发的海盗难得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看向奥丽加,“我死后听到了某个声音告诉我,说我生前杀人太多,必遭报应。随后我的灵魂就被关进了我十几年前丢失的一把随身匕首里,直到最近才被人打捞出水。
奥丽加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好一把大马士革钢的匕首锈成这个鬼样子。”
海雷丁继续道:“那个声音告诉我,凡是见到这把匕首的人,只要心中怀有强烈的愿望,就都能唤醒我;但只有满足统领强大国家的国王的三个愿望,我的灵魂才会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
奥丽加思忖片刻后诚恳建议:“这个,恕我直言,既然海盗的归宿是大海,那么我现在把你扔回海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让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已经是鬼魂了的巴巴罗萨·海雷丁当场呛了一口空气,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反驳奥丽加:
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快叉出去!!!
“虽然海盗的归宿是大海,但是我们也会在陆地上休整,往家的方向返航。”红发的英俊幽灵叹了口气,满怀惆怅地试图纠正奥丽加把他原路遣返的可怕想法:
“以往我返航回陆地的时候,都有大把大把的美人儿等在岸上……”
奥丽加冷静道:“带着梅毒。”
海雷丁整个人都僵硬了,显然也想起了那些酷爱女色的海盗们最后凄惨的死法,不死心道:“上岸后我们会在酒馆里开怀畅饮,再没有什么声音比朗姆酒被倒进杯子里的水声更悦耳了……”
奥丽加持续冷静输出:“酗酒猝死。”
海雷丁不死心抗议道:“这都是我们拿命换的钱,船上的兄弟们个个都是好汉,遇上敌人从来不后退一步,洗劫来的金银都是成箱成箱的,我们劫富济贫……”
奥丽加继续冷静输出斩获三杀:“通货膨胀。”
不能怪奥丽加一直这么吐槽,她对这种吊儿郎当的男人实在是半点也喜欢不起来。她上辈子还是沙俄女大公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那人是沙皇卫队的亚历山大·康斯坦丁诺维奇·什维多夫上尉。很不幸,这位上尉和海雷丁在性格上,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奥丽加当时爱他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甚至在日记里都要无数遍重复他们每天的相遇与私下会面,“一整天都能见到他,这太好了”。为了避免她的秘密恋爱被发现,奥丽加还取了亚历山大·康斯坦丁诺维奇·什维多夫名字的首字母,甜蜜而隐晦地把他代称为“AKSH”。
——然后这位AKSH干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干,就这样平淡地出现又平淡地消失了。在沙皇政权被推翻,罗曼诺夫一家人陷入困境和混乱的那一年,曾寄托了奥丽加所有少女爱恋与希冀的AKSH消失了,曾计划与她订婚的王储也消失了,在AKSH离开后,她爱过的第二位军官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也怪不得奥丽加迁怒,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男人——甚至是全部男人,在她眼里没一个靠谱的,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海雷丁敏锐地察觉到了奥丽加的情绪波动。在短暂的惊讶后,他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显然反应了过来自己八成被迁怒了,而且导致这一状况的另外几位男同胞绝对没干什么人事。
然而他半点生气的迹象也没有。这位在基督教的世界里,以“凶狠残暴的海上恶魔”闻名的海盗之王,只是飘了起来,用没有实体的手摸了摸奥丽加的头,叹息道:
“总是想这么多……你该活得多累啊,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提示,女主成年前和男主没有感情线,前期可以把他当成男妈咪系统一样的存在。
红发黑皮大奶,还会拿绿松石在头发里编小辫儿,腰挎双枪,穿开襟长袍露胸肌,辣得我当场揭被而起大喊一声男妈咪!此处描写与真实人物完全无关,特此声明,不要看巴巴罗萨·海雷丁的任何历史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