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迟是接了电话从学校里赶过来的。
客厅人影拥挤,有一种陌生的家常热闹,一开门,各种目光朝他袭来,打量的、讥诮的、好奇的,他漠然视之,穿过人群,走到霍母前面,将礼物送过去,神情平静。
“这是母亲托我送的礼。”
霍母倒是温柔,“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都是一家人,有空你也多来这里走动走动。”
霍迟点头,“好的。”
“……”
众目睽睽下,隔代祖孙没见半分亲昵,反而生疏至极。
霍母也发觉了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挽过乔又澄的手,不再与霍迟硬唠家常,对霍迟介绍,“这是你西廷舅舅的女朋友,你可以喊她小婶婶。”
霍迟放礼物的手略顿了顿。
一两秒后,抬起眼,却只是敷衍地扫过乔又澄衣领,并不看她的脸,就当见过面了,低头回答霍母的介绍,“好的。”
他又平静地说,“学校还有些事情,倘若您不介意,我可能会先离开。”
“好——”
霍母也觉得面对这位外孙有些尴尬,正想答应。
但她身边的人开口拦了下来。
乔又澄说,“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学校不安全,等会我们一起?”
霍母一想觉得也对,“是啊,你小婶婶也是嘉华的,等会正好一起回学校。”
霍迟没有停顿地拒绝,“学校还有事。”
乔又澄:“刚开学没几天,能有什么要紧事。”
霍母:“对呀,对呀,这里离学校远,一个人过去确实不好,男孩子在外面也要注意安全的。”
霍迟:“……”
这次,他终于掀了半点眼帘,看向霍母身边的人。
那人一身米白色的连衣裙,同她那头张扬的薄荷绿头发不太融洽,唇边温柔笑意冲淡了那些格格不入,张扬也就成了清新。
像是夏季青柠。
融合着酸与甜,温柔却不过于柔软。
见他望过来。
她勾唇笑笑,接着眨了眨眼,极具暧昧挑逗。
霍迟眉头稍皱,尚且来不及拒绝,霍母已经拉上他的手赴宴。
“走吧,就这样说好了。”
“别生疏啊,都是一家人,吃顿饭就热和起来了。”
*
刚才清清冷冷的长桌,这会儿坐得满满当当。
菜式都是保温热着,就等他们来揭盖。
乔又澄坐在霍母左边。
也许是霍母怜惜外孙,霍迟坐在了右边。
而霍西廷之前一直在楼上,下楼见到霍迟稍微愣了下,本想坐到对面,被霍母一句话赶到乔又澄的旁边。
霍家的饭局还算热闹。
乔又澄在同碗里的糖醋排骨做斗争,霍母就在旁边,被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搭着讲话。
“小迟也来了呀,这是大嫂和小迟第一次见面吧?”
霍母头也没抬,“他出生的时候见过。”
红衣女:“……”
红衣女:“说起来,萍萍不是回北市了吗?她弟弟找了女朋友也不回来看一眼,小孩子家家说断绝关系就真断绝关系啊?”
霍母:“是啊。”
红衣女一哽,“那小迟毕竟姓霍,她要真断绝关系,让儿子顶个霍姓算什么?装腔作势?”
霍母:“也是哦。”
红衣女:“我估计萍萍就是拉不开脸,不然怎么会让小迟过来送礼物。子女都是债,大嫂你和大哥也别总想着过去的事了,劝劝她得了,也不能让小迟一直没有爹啊。”
“……”
空气里弥漫一股奇怪的信息。
最终是霍迟拉开椅子的声音打断这番不情愿的交流。
乔又澄侧头看过去,他眉眼极淡,倘若不是拉椅子的声音有些刺耳,没人能发现他的情绪。
当然,声音刺耳还有可能纯粹因为地板不行。
“脏东西溅脸上了。”
“我去洗个脸。”
霍迟说话的声音也十分平静冷淡。且他说完站起来就走,完全没看对面红衣女的脸色。
红衣女自然被气到,当场就说:“他这什么话,我说两句话,怎么就脏了?哪里脏了?”
霍母偷着乐,还道,“估计是说话动作大,唾沫星子溅过去了。”
红衣女:“长辈说话他插嘴,果然是乡下长大的,半点教养也没有!唾沫星子溅过去怎么了?果然是有爹生没爹养,还嘉华大学呢,嘉华连尊老爱幼都不教的吗?”
霍母:“话不能这么说……”谁乐意吃你唾沫星子。
红衣女气得眉头高扬,“难道不是吗,我也算是他长辈了吧,他都不知道尊重吗?”
整个场子就见她叽叽歪歪。
其他人似乎都习惯了,也乐得见这个场合,并没有说话。
而霍母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开口。
耳听着红衣女说得更过分了,
已经开始说霍迟那张脸就是小白脸必备时,只会勾引女人时,
乔又澄没忍住。
她抬起头,对着红衣女露出小白花的微笑。
“食不言寝不语。”
“何况,您也没爱幼啊。”
……
“噗嗤——”
寂静的场合里,霍母没忍住笑出声。
她拍了拍乔又澄的手,以示宽慰。
红衣女被乔又澄回击一句,不看场合,阴阳怪气起来,“西廷这个女朋友了不得呀,伶牙俐齿的。”
霍母:“对,还长得标志。”
红衣女:“漂亮有什么用,当花瓶吗?”
霍母:“唉,能当花瓶就好了,可惜是嘉华的学生。”
红衣女:“学历高有用吗?品格不好败全家。”
霍母:“说起来,刚才还说怕小迟一个人回学校不安全,要送他呢。年纪这么小就知道爱护晚辈了,实在是善良,多好的品格。”
红衣女:???
敢情我说这么多都变成凡尔赛的前奏?
霍母将自家儿媳妇的优点细数一番,满面笑容地对着乔又澄畅想起未来,“乔乔啊,走的时候把你出生年月留一下,我去算一算哪个日子最般配。”
“户口本留下也行,买房上户好像要户口本。”
乔又澄:……
大可不必。
她才不想英年早婚。
她目光扫过霍母身边的位置,微微笑着,似是不经意间将沙拉酱滴在裙子上,对霍母道,“阿姨,我去收拾一下。”
霍母自然点头。
她便扯了扯旁边霍西廷袖子,“霍先生,带我过去一趟?”
霍西廷已经被她一整天的骚操作弄得不耐烦,眼都没抬,“自己去。”
乔又澄娇滴滴的,“人家怕黑。”
一旁霍母连忙说,“让你去就去,净说废话!”
霍西廷:……
怎么,他家是平房,厕所在外面吗,还怕黑?没灯吗?
但总归是自己找回来演戏的,霍西廷不好做得太过分,放下餐具,“走吧。”
他站起身。
乔又澄赶忙追上。
到了最近的洗手间,乔又澄先进去,往里一看,没人,霍迟不在。
她匆匆忙忙跑出来,喊有蟑螂。
霍西廷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去另一个。
到了门口,她隐约听见声音,这才没喊蟑螂。
这就是个洗手的地方,没有男女有别。
乔又澄靠着洗漱台,清洗自己沾上沙拉酱的衣袖,一边朝镜子里看,霍西廷正抱胸站在墙边,低着脑袋,眉眼间清晰的不耐。
她扯唇笑了笑,说道,“霍先生,您母亲似乎很喜欢我。”
霍西廷漠然:“你当着她的面跳热舞,她就不会喜欢你了。”
乔又澄:“那不太好吧,有损霍先生清誉。”
霍西廷不耐:“知道还说什么?”
乔又澄:“主要是八字这个东西,以前老家的先生和我说过,只可以未来要结婚的那个人,不如——”
她说得特别含蓄。
但霍西廷几乎秒懂,今天的她实在太出格,以前都没发现,她是这种心机女。
霍西廷皱着眉头,避之不及地扔了句冷话,
“想都不要想。”
乔又澄一副为难的模样,“可是霍阿姨一定要——”
霍西廷仍旧皱着眉头,垂眼去看手机,“这次单独加五万。”
乔又澄当场点头,“好的,我一定报个最详细的。”
“嗯。”
气氛冷下来。
又或许从来没热过。
乔又澄达成目的心满意足,甚至觉得今天可以下班了,她用力捏了两下衣服上印记,又在特意装成不经意的样子,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滋了霍西廷一脸,并弄湿了半个衣袖。
“呀……这可怎么办啊。”乔又澄喃喃自语道。
霍西廷擦了一把满脸水珠,气笑了:“为了留在我家,你真是无所不为?”
乔又澄:……真的太会脑补了。
“要不,我先回学校吧?”她像是被霍西廷说到伤心处,整个人僵了一下,细声细气说。
霍西廷压根没理会她的百转柔肠,冷冷一句:“门在你背后。”
他衣服也被水滋湿,说完直接转身上楼。
不算小的洗手台前就留下乔又澄一个人。
拧干净衣服上的水,她侧身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拍拍不透明的门,“小外甥,回学校了?”
没动静。
于是她又说,“出来不出来,再不出来生气了。”
还是没动静。
她也不急,吊儿郎当地,“行吧,那我明天就去广播站说你开了房不负责,始乱弃终,渣男不说,还冤枉别人。”
“反正开放证明我也有,酒店我也记——”
话没说完,门猛地被推开。
那边的少年长睫上挂着水珠,一张脸被冬水润湿,清冷似滴在冰面的初雪,洁白无瑕,唯有眉上存了半点起伏,“你能不能别乱说?”
乔又澄微微一怔。
她将这张脸看了个遍,水珠挂在眼睫上,像极记忆里最后一面,恨不得自己上手为他拂去眉上雪。
说动就动。
然后得到霍迟认真的退一步。
她回神后也不尴尬,跟没事人一样转起食指上挂着的车钥匙,先走两步,见霍迟没动,她又停下来,转身看了他一眼,“走不走,再不走我真喊了。”
说完。
她转过身。
背影纤细,仪态懒懒的,却又风雅漂亮,走过这栋房子,在所有人羡艳的富贵里,面对已经伸出的橄榄枝。
她不屑一顾,像漫步人间的天外客,只觉得这些寡然无味。
是的。
寡然无味。
霍迟目光隐晦地深了些许,最后提步跟上她。
*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宴席也接近尾声。
人渐渐散去,霍母才对霍西廷问起话。
“小乔呢?怎么你带出去洗个手,人就不见了?”她已经在意这件事很久了,没在饭桌上问出来,主要是怕得到一个儿子被甩的答案。
会尴尬。
会特别尴尬。
霍西廷坐在沙发上,“回去了。”
霍母一惊:“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人不要你了?你这都快奔三的人了,你姐姐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这好不容易给你找到个对象,不嫌你闷不嫌你直不嫌你嘴巴毒,你还让人回去了?”
她在一旁,只觉得养了个赔钱的儿子甩不出去,天都要塌下来了。
而霍西廷只觉得吵闹,又有些心烦,伸手按按眉心,“回学校了。”
霍母一听不是分手,冷静下来,“那为什么回学校?”
霍西廷:“衣服湿了。”
霍母:“那你给她脱啊。”
霍西廷:“?”
霍母:“我的意思是,家里有新衣服。”
霍西廷:“哦。”
霍母:“所以你为什么赶她走?”
霍西廷:“……”
他也没有赶她走,谁知道就因为那么一句话真走了?
可能是太伤心了吧。
但那又怎样,他又不关心。
……
儿女都是债,霍母明白臭崽子的嘴,心下认定是他气走了乔又澄,对他这种不上心的态度十分痛恨,“你怎么回事?刚才就想说你了,你这像是对女朋友的态度吗?”
霍西廷:“不是。”
霍母恨铁不成钢的,“你就可劲作吧,到时候人家不喜欢你了,你可别找我哭。”
霍西廷随意嗯了一句。
不喜欢又怎么样。
又不是真的女朋友。
一个伪装而已,他会在乎?
现在霍母这样认真,那边又动了真想法。
有些烦。
霍西廷想起中止协议这个方法。
却听霍母在念叨,“隔壁王阿姨说,现在她那个相亲团,男女都有,都能相,一天七场,准能有好的。”
“我都给你预备着相亲了,没想到你自己带回来一个。”
“带回来一个,还这么优秀,还瞎眼看上你了,你就好好处啊。”
……
算了。
区区几万,能解决这
么多问题。
已经是最优选择。
霍西廷心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忍,不就是一点不该存在的喜欢吗,他还不能离远点,谨慎一点吗?总比一天相亲七场或者被母亲不定期折腾好。
“对了,小乔不是快毕业了吗,我合计她也别去其他地方了,就到你公司,你给小乔安排个职位,过几天让她去你公司,增进一下感情,”霍母没理会他胡思乱想,自顾自开始追儿媳妇大计,“最好弄个贴身女秘书,好好把握机会,别再出现什么变故。”
霍西廷:“专业不对——”
霍母一声冷笑,威胁工作狂儿子:“不然我就把你房间的小木盒子都烧了。”
霍西廷:……
“知道了。”
不就是职位吗。
一楼前台也是职位。
扫地清洁也是工作。
仓库搬运也是岗位。
跑腿打杂都能算得上。
随便给一个。
才不要给这种对自己有想法的女人可乘之机。
*
嘉华校园开放,芒果色的宝马一路畅通无阻,开到了宿舍楼下。
面对熟悉的宿舍楼。
霍迟侧头,“你跟踪我?”
乔又澄握着方向盘,笑了,“什么跟踪,我这叫调查。”
她往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清冷的脸上挂着狡黠笑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追人不也一样,我总要有途径纠缠你吧?”
霍迟皱了皱眉头。
月光照亮树影,打在他眉眼上,像是隐在黑暗里淌下一滴泪。
影随风动,错开那两颗小痣,其他地方陷入夜幕,唯有那里一片光明。
目标暴露,还清晰得太明确。
安静使乔又澄一时恍惚,伸出手。
这次安全带束缚了霍迟的后退。
有些冰冷的指间擦过他眉眼,轻轻替他抚平远山褶皱。
他望过去,映入一双清澈的眼眸,眸中带着些许清晰的心疼与安慰,语调不算温柔,却十分平和,似乎来着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说的是,
“别难过了。”
别难过。
不是别生气。
似乎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
霍迟平静的心似春雨打湿的湖面,涟漪微起,一瞬而已。
但下一刻,
那清冷的嗓音说,
“你记得请我喝酒。”
“不然难过的就是我了。”
随之而来,是一滴冰水落在湖面。
瞬间结冰。
——乔又澄的衣服没有拧干,冷热交替,此时又滴出来水。
霍迟收回眼,“回宿舍,早点睡觉。”
他按下按钮,松开安全带,正想开门,被乔又澄捏住了袖子,那清晰的眼眸里漾出笑,明明一张脸生得冷淡至极,不笑时清冷脆弱,笑起来又那样明媚生动。
像山中透明的湖面,像锐利冷漠的镜子。
她捏着他的衣袖,慢吞吞地说,
“你忘了?你自己答应得,冤枉我了就要请我喝酒。”
霍迟:……
乔又澄:“家境贫寒的女孩利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挣点钱,有错吗?犯法吗?要被喜欢的人冤枉脚踏两条船吗?”
乔又澄:“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分?”
乔又澄:“言而无信,欺骗女孩子会不会更过分?”
……
她好像对这件事有格外的注重。
叽叽喳喳,像春天的喜鹊。
说起来,也确实是他误会了她。
霍迟拉开她的手。
乔又澄:“你做什么?你没有心吗?”
霍迟:“我去买酒。”
乔又澄:“不能去酒吧吗?”
霍迟:“马上十二点了。”
乔又澄:“夜生活刚刚开始。”
霍迟打开车门。
乔又澄:“……行吧。”
树影匆匆闪过,乔又澄坐在车上,觉得有些冷。
一般一个人的情况下,她是不会开空调的,浪费钱。
等了好久。
以为霍迟是骗人时候,看见他的影子。
男生踩着月光走过来,叩了叩车窗。
乔又澄放下来,见他手上没东西,问,“酒呢?”
霍迟:“宿舍没有。”
乔又澄:“那你下来干什么?”
霍迟:“请你喝水。”
乔又澄不明白这两个有什么差别,接过霍迟从车窗递过来的东西,趁着朦胧月色,看了一眼,红的黄的,颜色有点像酒,但不是酒。
乔又澄:“这是什么?”
霍迟:“枸杞菊花茶。”
乔又澄:???
乔又澄:“说好了喝酒的。”
霍迟神色淡淡,“宿舍只有这个。”
他看了她旁边放着的星冰乐杯子,“宿舍还有冰块。”
……
难怪这么冰呢。
您真是别出心裁。
乔又澄:“那真谢谢你哦。”
霍迟:“不客气。”
乔又澄没喝过这样的东西,拿在手里没有动静。
霍迟见她微微皱眉,似乎不满意的样子,他想了想说:“养生,健康,比酒好。”
乔又澄抬头看过来,霍迟在前一秒别开眼,声音依旧极淡,说,“女孩子要少喝酒。”
女孩子要少喝酒。
这句话倒是比菊花茶好。
乔又澄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有心逗逗他,在沉默里摇了摇脑袋,霍迟疑惑看过来,她迎着目光,一本正经的,“其实,我不是一定要喝酒,我就想试试酒后乱性。”
霍迟:……
乔又澄却还在说,开玩笑似的,“主要是因为对你急不可耐。”
寒风凄楚里,霍迟长久沉默了。
而月色迷离下,闪光灯的影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