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歌舞厅内,灯火迷离,笙歌鼎沸,喇叭裤和蝙蝠衫们仿佛回到了快乐老家。
狄思科僵立在舞池边,望着男女主角的方向,只觉毛骨悚然,心悸不止。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当时临近期末,本着临时抱佛脚的心态,狄思科被郭美凤女士拉去雍和宫,拜了诸位神佛。
离开时,母子俩遇上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老瞎子。
郭美凤经多见广,嘟哝一句,好些年没在街上瞧见算命的了,便客气道:“老先生,我儿子快大学毕业了,您给他算算工作和婚姻,尤其是婚姻!”
可别像他几个哥哥似的打光棍儿。
岂料,老瞎子不摸骨,不问八字,张口就上套路,“令郎有富贵相,可惜命中带劫,注定早夭,活不过二旬。流年破财破丁,有坠亡征象。”
旋即摸出一本册子,故弄玄虚,“书中自有因果,凭此法可解。”
狄思科接过一看,并不是什么封建迷信读物,花里胡哨的封面上,明晃晃地印着一行大字——《粉红大亨之爱情难逃我手》。
老太太见状顿时大怒,抡起菜兜子就往老骗子脸上招呼。
任谁被咒儿子早亡,都不能轻饶了他呀!
骗子被彪悍老太太打得唉唉逃窜。
那本书倒是落在了狄思科手里。
当晚回家后他随意翻了翻,这书里讲的是女主于童从歌舞团的小小群舞演员,一步步成长为娱乐业女大亨的故事。
故事其实挺精彩。
古怪的是,女主白月光的名字和成长背景,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同样经济拮据,被寡母和兄长拉扯长大,同样翻译过特拉克尔诗集,同样曾有一个当外交官的小目标。
但白月光可比他倒霉多了,毕业分配惨遭滑铁卢不说,刚与女主有点两情相悦的苗头,又被人家的青梅竹马和竞争对手同时算计,在舞台上踏空,意外坠亡了……
书里那些主要角色狄思科全不认识,自然不会当真。
只不过,结合那老骗子的批命,这种巧合着实晦气,狄思科将书册扔进灶膛,便埋头复习去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
暑假来歌舞厅打工的第一天,他就遭遇了那本书里的男女主角!
这两人坐在距离舞池最近的八号桌,气氛略显紧绷。
狄思科将一瓶长城果茶送过去时,恰巧听到女主不客气地说:“凭你现在这点名气,甭说出国了,出了永定门,但凡能找出一个认识你的观众,这顿酒算我的!”
“于童!”对面的男人被下了面子,气顶气地回,“江姐已经在帮我办出国手续了,进修一年就能回来,到时候你要是愿意,咱们……”
听说对方竟然背着自己办了出国手续,于童讥诮地牵起唇角。
她这半年的投入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想拆伙是吧?可以。能捧红秦勉,就能捧红王勉、李勉。”
耐心终于告罄,冰凉的啤酒杯被她随手掼在玻璃桌面上,“甩了你,我扭头就能捧出一个比你更红的!”
然后,她一扭头,便瞧见了竖着耳朵偷听的狄思科。
高个儿挺鼻,眉清目朗。
打眼一瞧,盘靓条顺,比秦勉刚从县城剧团转来北京的时候强多了。
她略有些酒意上头,这会儿来了些兴致,便直接问:“叫什么名儿?”
“狄……”为了摆脱短命白月光的命运,狄思科只迟疑了一秒,就自取贱名,“狄二狗。”
于童闻言果然蹙眉,“怎么取了这种名字……”
“爹妈给起的,我有啥办法?”狄思科一本正经,声调锵然道,“再说,我们内噶儿都这么起名儿!”
于童:“……”
啊,这一口正宗的大碴子味。
氛围感“啪”一下就消失了。
她盯着对方整齐的牙齿出神片刻,而后在秦勉戏谑又挑衅的目光下,重新支棱起来。
“土是土了点,不过没有我捧不红的土狗!这个服务员你就别干了,以后我包你!”
同桌的俩姑娘顿时拍手起哄,撺掇着狄思科赶紧答应。
狄思科:“……”
款爷秀小蜜,款婆包靓仔。
听上去相当不符合时代的主旋律。
书里那个“身着白衣,心有锦缎”的白月光,在这时就该很有骨气地拒绝了。
然后根据越逃避越会发生故事的定律,与女主你来我往纠缠大半年。
自觉已经看破一切的狄思科决定吸取白月光的经验教训,千万别跟女主拧着来。
于是,顺从应承:“给钱就行!”
于童对他的爽快表示满意,在秦勉诧异的注视下,笑吟吟地介绍:“我叫于童,在歌舞团的服务公司上班,主要为演员联系演出业务。”
在昏暗的舞厅里巡睃一圈,她朝外指了指说:“找个亮堂点的地方,咱们过去聊聊。”
狄思科点点头,摩西分海似的穿越舞池,将人领去了吧台。
来到安静处所,渐渐镇定下来后,他也有心思端量女主的模样了。
这姑娘皮肤挺白,梳卷头涂口红,穿着孔雀蓝丝绸衬衫,搭配同色宽边发箍。
与他家墙上的挂历女郎相比,也并不逊色。
只不过,在明亮的灯光里坐定后,这“挂历女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把他弄蒙了。
“狄二狗,你把嘴张开,让我看看!”
正在倒酒的女服务员:“……”
狄思科:“……”
这话从女主口中说出来,听在此时他的耳朵里,就约等于“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这什么路数?
“别误会啊,”于童尽量解释清楚,“我手头有个工作,或许会适合你,但你得先张开嘴给我确认一下。”
越听越离谱。
狄思科背倚着吧台,失笑道:“什么工作是用嘴的啊?我还未成年呢!”
不会真的要往背离时代主旋律的方向发展吧?
“……”于童扫向他那被催了化肥似的高大身板,问,“歌舞厅是派出所的重点检查单位,经理会让未成年进来当服务员?”
“成年了也不行啊,我是正经人。”
“……”
于童自认也是个正经人,遂直截了当地问:“最近电视台广告科正在为一个牙膏广告寻找演员,你想不想去试试?”
这三两句话的工夫,已经足够她确认了。
狄二狗确实有一副好牙口,洁白整齐自带健康光泽,是她目前观察过的所有牙齿中最好看的,名副其实的唇红齿白,衬得整张脸灿烂夺目。
为了这个演员人选,她已经忙活了半个多月,之前推荐的几个演员,日化厂那边都不满意。
没想到今天无心插柳,倒是遇上个牙口好的。
“拍我的牙齿?”狄思科讶然。
于童点点头,低声报出一个名字,是最近一部热播电视剧的女主角,去年刚被《电视报》评为1985年度观众最喜爱的女演员。
狄思科惊讶地问:“我能跟她一起拍广告?”
“当然,你是男主角,她是女主角!”
狄思科:“……”
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听起来像个骗局。
见他迟迟没有答复,朋友又跑来催促她到时间离开了,于童只好匆匆递出一张名片说:“今儿还有别的事,明晚我会再来一趟曼哈顿,到时候详谈吧。”
像是怕他不信,于童又添了一句,“谁不来谁是孙子!”
狄思科点头说好,在心里默默喊了声“奶奶”。
“还有个事,你注意一下。”临走前,于童想起什么,回眸叮嘱,“要想跟着我,用狄二狗这名儿可不行,你抽空给自己想个顺口的名字吧,别取太土的。”
狄思科将名片收进口袋,随口回绝:
“那不成,我这名儿也是有讲究的,‘二水中分白鹭洲’,‘浮云每叹成苍狗’,这两句诗听过吧?‘二狗’就是从这儿来的!”
十四岁就被选入歌舞团的于童:“……”
于童一行人离开后,狄思科勉强捱到散场,便跟曼哈顿的经理请辞了。
远离喧嚣的歌舞厅,月光和灯光照着长街。
跨上自行车返回学校所在的惠忠庵街区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宿舍里,躺在上铺的葛磊听见开门的动静,吆喝一句“把桌上的表格填了”,就重新沉浸到《书剑恩仇录》里。
狄思科瞄向桌面,上面放着一张经贸部优秀毕业生的申报表。
“离毕业还有一年,这么快就填表?”
“嗯,听说今年几所部属高校要选送优秀毕业生去部里实习。甄教授让你抓紧时间把表填了,尽量争取这个名额。”
见他拿着表格走神,葛磊又不放心地叮嘱:“咱英语专业拢共只分到三张表,除了你这张,另两张给了袁媛和杜斌。袁大姐也就算了,你可别被杜斌那水货挤出局喽!”
狄思科拉开抽屉,将表格与一摞红本本放在了一起。
他这会儿顾不上别的,只想尽快把《粉红大亨之爱情难逃我手》中还有印象的内容默写出来。
在书里,因为有直系亲属参与走私,性质恶劣,被人举报到学校后,他错过了这次选拔。
不但没能参加实习,连毕业分配都成了问题。
这才有了之后与女主的合作。
不过,如今只是1986年,未来的娱乐业女大亨只是个演员穴头,他这个短命白月光也还好好活着。
事情兴许会有转机。
狄思科笔下写写停停,直到阳光薄薄地透进纱窗,才合好本子躺上了床。
“你下午几点上班?我定个闹钟。”葛磊在武侠世界沉湎了一个通宵,也准备补觉。
“下午不用去,我把歌舞厅的活儿辞了。”
葛磊替他心疼一秒歌舞厅的高薪,继而探头问:“那你暑假还有其他打算?”
他们两家都住在电影厂家属区,彼此知根知底。
狄思科他爸走得早,寡母的工资只够养活她和小女儿,前面的五个儿子都得自己出去找饭辙。
原以为上了大学就能按月领补贴了,但是从他们这届开始,国家取消了人民助学金,改立人民奖学金。即便年年得奖学金,每年上限也不过149块。
因此,赚钱,就是狄思科每个假期不变的主题。
“周末有俩固定家教,平时没事就去前门楼子拉几个老外上长城吧。”狄思科声音里带着浓浓困意。
“我这有个给人当伴郎的活儿,你干不干?一天五十,相当于我妈一个月工资了!”
狄思科的搞钱雷达瞬间启动,“这是要租个伴郎?”
“可不嘛,新娘子想办新式婚礼,非要伴郎伴娘。女方那边找的伴娘相貌不错,但伴郎一直没着落,所以新郎打算花钱雇一个外形条件好的,到时候不至于被女方比得太难看。”
“……”
饶是狄思科自诩见多识广,也对新郎这狗长犄角闹洋事的本领叹为观止了。
“行,这活儿我接了。”
即将有五十块进账,狄思科心里又轻松几分,贴到枕头上瞬间秒睡。
所以也就没听到葛磊接下来的叮嘱。
“据说新娘和伴娘都是歌舞团的,婚礼当天的衣着打扮肯定倍儿时髦!到时候你也好好捯饬捯饬!务必要让新郎有面儿!”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吉!
好久不见了,评论区发100个红包,多谢大家捧场~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