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米欣从床上?醒来?,睁眼看着陌生的环境,心底不由闪过一?瞬的慌乱。好一?会?儿后?,才隐约记起是她儿子把她安顿进的房间。
房间内的布局是经典的民宿风格,靠门的那边有套书桌,接着是张造型简约的双人床。床头柜边挨着一?面墙,墙后?看起来?是个小巧的洗手?间。还有个不小的衣柜。再看床铺的对面,电视空调应有尽有。
墙壁上?装饰着壁灯与挂画,窗前的竹帘半卷,竹编灯罩的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环顾一?圈,房间不大,却意外的显得精致高档,细节处甚至胜过了她之?前在县城里住的民族大酒店。
米欣坐在床头,愣怔了。美是有代价的,从古至今,所谓的古朴大方,几乎都是用钱堆砌。真?正的农家,要?么空旷到家徒四壁,要?么满屋的脏乱差。即使有个能?干的主母,顶天了可以整齐干净,却绝难达到美的境界。
伸手?抚摸着浅蓝色的床品,看似平平无奇,触感却极好。或许,她们应该重新评估龙向梅的家底,而不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如此偏远的山区内,必定贫穷。
门外隐约传来?笑闹声,米欣侧耳倾听,又一?次的惊叹。她幼时也住过木房子,知道传统木构造的建筑谈不上?隔音。可她现在住的房间,明显是做过隔音处理的。换言之?,光装修费都不是个小数目。
翻身下床,扭伤的脚踝还有些痛。艰难扶着墙,打开了房门。院子里的喧嚣顷刻间灌了过来?。只见不远处有个肥硕的中年?妇女?,正拿着电话,用堪比河东狮吼的声音嚷道:“我不管!我们是县里重点扶持的养殖项目,你必须马上?给我调两千只鸭苗来?!”
“说了不要?绒鸭!我要?绒鸭干屁?麻鸭苗县里没货你不晓得去?别的地方进?”
“我告诉你!我找你买鸭苗是不想自己麻烦。你莫逼得我亲自去?进鸭苗。到时候我跟别个搭上?线,再不做你家生意,饿死?你个炮打死?的,要?你晓得么个叫粑粑是米做的!”
中年?妇女?的普通话相当不标准,言谈举止也十分的粗鲁。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拍着桌子,活似个女?流氓。但是,站在门口的米欣,却恍然的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是一?个台风天,暴雨倾盆。高速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有辆大巴车被大卡车撞翻,死?伤惨重。其中有几个幼儿被消防救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了。幼儿的解剖结构与成人不一?样,附近的医院束手?无策,紧急转院至省妇幼。
救护车呼啸着开到急诊楼,最严重的小患者血压已经测不到了。小患者的父母哭声震天,她扶着转运平车,在走道上?狂奔。手?术室外的走道全是人,她的怒吼几乎能?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有患者抢救!按住电梯!!!”
“抢救没看见吗?”
“让开!一?边去?!”
依稀记得自己的动作比眼前的胖女?人更加粗暴。好几个挡路的被她直接推开,差点撞上?了墙。
平车冲进手?术室,她很急,但异常的有条理。一?条条指令分毫不乱的下达,一?助、二助站在手?术台旁,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护士们像齿轮一?样有序且快速的转动起来?。在与死?神搏斗的战场上?,她就是手?术室的王!
米欣的手?指狠狠的抽动了几下,柳叶刀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又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我为什?么甘愿回家当个家庭主妇呢?米欣无声的问自己。
是因为当外科医生太累?还是因为丈夫的不停游说?不记得了。总之?,她离开了总是鬼哭狼嚎、负面情绪爆棚的医院;离开了手?术台,彻底告别了职场。从此世间再无恣意张扬的米主任,只剩温柔贤淑的驰驰妈。
一?直以来?,她并不觉得当年?的选择有何不妥。外科医生不是人干的活,钱少活多?天天受气?。做全职太太多?好?每天打扮漂漂亮亮,上?午跟邻居们喝喝茶,看看书;下午去?买个菜,精心准备丈夫儿子的晚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共享天伦。
她的丈夫从不在外沾花惹草,除了工作忙,经常加班外,没什?么好挑剔的。邻居们总是很羡慕她,丈夫能?干,儿子懂事;前同事们也经常恭维,说些什?么,“如果?像你一?样嫁的好,我也早辞职了”的话。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人生都那么那么的完美。
可此时此刻,米欣望着仅仅三米外的胖女?人,突然就觉得有一?双大手?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心脏,用力的揉搓着。酸胀与疼痛交错,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老娘要?那么多?鸭苗做么子?”胖女?人的冲着电话吼,“老娘鸭子卖的快你不服憋着!爱送不送,不送拉倒!”说毕,胖女?人啪的挂了电话。拿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怒骂道:“嬲他娘的,敢跟我搬翘,姓王的他给我等着死?!”
骂完,她看都没看米欣一?眼,揣上?手?机蹬蹬蹬的上?了楼。没多?久,听见她的手?机铃声从二楼响起,又一?轮宛如吵架的讨价还价开始。嗓门依旧,声传数里。
没人的院子,米欣的眼神里,终于肆意的流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说来?可笑,米欣一?个富家太太,可能?一?套首饰,能?顶胖女?人一?整年?的收入。可她当见到那胖女?人鲜活的表情时,再无法自欺欺人。夜幕低垂,虫鸣四起。她突然疯狂的怀念起了救护车尖锐的鸣叫,怀念起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怀念起了……名震江湖时的满足与骄傲。
可是,我回不去?了啊。
医疗日新月异,二十年?光阴,知识和技巧不知迭代了多?少次。当年?的硕士尚算精贵,而今不是博士,已入不了三甲的大门。昔年?的一?把刀,恐怕连个专科生都不如了。
意驰,你要?的榜样,已经没有了……
夜色愈深,廊下的竹签八角灯齐齐亮起。龙向梅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呆站在偏厦门口的米欣,挑了挑眉:“醒了?”
米欣猛地回过了神,对上?龙向梅的目光,一?时无言。
“下午张大院长打了个电话给你,驰宝接的。”龙向梅随□□代着,“张大院长因公务繁忙,喊你跟他一?起回广州,被驰宝拒绝了。父子两个闹的有些不愉快,因此张大院长已经独自赶回。你要?是想跟着回,我帮你订高铁票。”
米欣噎了噎,不敢相信泼妇龙向梅还有如此文绉绉说话的时候。当然,如果?她嘲讽的语调没那么明显,可能?更让人顺耳。
“如果?你想留下来?住几天,顺便养养伤,我也不反对。”龙向梅指了指她身后?的那间屋子,“刚装修好预备接待游客的客房,你是第一?个客人,特别给你八折优惠。每晚240元,不包三餐。接受现金或微信支付宝转账。看在你是驰宝母亲的份上?,你可以走的时候再一?齐结清。谢谢惠顾。”
米欣:“……”
龙向梅微笑:“天色不早,米女?士需要?晚餐服务吗?考虑到你第一?次光临,这顿饭我不收费。”
米欣看着龙向梅职业性的微笑,一?言难尽。深吸一?口气?,她忍着牙疼问:“意驰呢?”
龙向梅道:“他那什?么林师兄给他传了个文件,他关在房里研究,你找他有事?”
米欣摇了摇头,对于学生而言,学习是最高优先级。她不愿意去?打搅儿子。低头沉默了半晌,感觉到肚子确实有点饿,只得道:“麻烦帮我弄点饭菜。”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付钱。”
龙向梅点点头:“那你先坐。”
米欣扶着墙,挪到了院子里的桌子旁。夜晚的村子很安静,坐在柔软的椅子上?,越过低矮的围墙,能?看见民居里的点点灯火。没有光污染的夜格外的黑,普通的白炽灯在黑夜里显得尤其的微弱,却也显得格外的安宁。电视机和麻将的声音交错,远远近近、朦朦胧胧,刚睡醒的米欣再次困意上?涌。
厨房里飘来?饭香,米欣看着围着灯光扑腾的飞蛾发起了呆。直到身边的椅子被拉动,她才惊醒。桌上?多?了个精致的食盒,竹制,有点日式便当的风格。椭圆形的食盒分了三格,分别装着一?份白米饭、一?份肉沫娃娃菜,和几个蛋饺。食盒旁有汤碗,装的是松茸菌炖鸡汤。
“这……是你们提供的配餐?”
“想什?么呢?这么琐碎,拿来?做生意早亏死?了。”龙向梅道,“厨房已经歇工,这是你儿子专门给你留的。”龙向梅内心点评:巨装逼!
米欣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宝贝儿子,居然学会?照顾人了吗?
夜里蚊子多?,龙向梅把筷子递给了米欣后?,在她身边点起了电蚊香。米欣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饭,龙向梅又麻利的把食盒收走。须臾,她折了回来?,这次手?里拿着的是茶壶与茶杯。
“天晚了,喝红茶绿茶的影响睡眠,给你泡了点桂花干,随便喝喝吧。”龙向梅把茶壶搁在桌上?,自己坐到了另一?张椅子里。
米欣自己倒了杯茶,见龙向梅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不由问:“有事?”
“你没告诉我要?不要?订票。”
米欣捧着茶杯,来?回纠结,最后?下定决心:“我想在你们家住几天。”
“欢迎。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龙向梅的服务态度相当专业。
米欣突然问:“你对我态度大变,是因为我现在算你们家的客人?”
“不,”龙向梅淡淡道,“是因为驰宝说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米欣:“……”
米欣:“我儿子不会?这么……硬邦邦的说话。”
“对,他一?向委婉。”龙向梅道,“但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犯不着顾及你的感受。”
米欣哽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我是你男朋友的妈妈。”
“然后?呢?”
“你应该有基本?的敬意。我没见过你这么凶的女?孩子!”米欣表达着不满。
“你见识少怪我咯?”
米欣???姑娘你的思维方式真?的没问题?
龙向梅见米欣瞪着自己,一?副被气?傻了的模样,笑出声来?。
“米女?士,想知道你儿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吗?”
米欣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
龙向梅意味深长的道:“在这里住满一?周,我会?告诉你答案。虽然,那未必是你愿意听的。”
米欣抿了抿嘴,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