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意驰搂着人的手臂紧了紧,无声的叹了口气。龙向梅没有?骗他,他刚来?村里的时候,外?来?务工人员都没回来?,村里只有?老?人孩子,安静又和谐。然而等到家家户户团圆时,矛盾也?集中爆发了。年前许多人家都起了争执,喧嚣声里,骂街绝对算得上一份。
但他以为,年三十的合拢宴大家玩的那么开?心,至少到正月十五都不会吵架了吧?没想到,眼皮子底下的母女?两个,大年初一清晨就掐了起来?。
龙满妹从来?不擅长吵架,每每母女?争执,她都是被?骂的出不了声的那个。时间长了,难免委屈,觉得女?儿?不理解她,更觉得自?己命苦,谁都不体谅她的难处,一个个逼的她做夹心饼干,哪头都讨不了好,怎么做都是错。
新年大节的,女?儿?的话字字诛心,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掉。
“我只是盼着你好过点,做什么说那么难听?”龙满妹哽咽着道?。
龙向梅冷冷的看着她,没有?说话。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凄苦。只是有?些人的凄苦是老?天不厚道?,而有?些人的则是自?己活该。龙满妹的命的确不好,她与?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至今还受着族权的压迫。
婚事不由自?己做主,而能做主的父母多半看彩礼,或者有?别的私心。反正认真替女?儿?谋幸福的少的可怜。未出嫁时口口声声说,你要对兄弟们好,以后嫁人了兄弟们才会替你出头。可名为嫁娶,实为卖女?的风俗下,收了钱的娘家怎么可能还有?售后服务?真有?,那也?是针对客户的,而不是针对产品本身的。
所以她们一生能否过得好,绝大多数情况下纯粹看命。命好嫁个老?实厚道?的,平平安安的过;命歹嫁个吊儿?郎当的,养全?家不算还得被?丈夫当成出气筒。当然,只要生了儿?子,后者还是小概率的。偏偏龙满妹生了女?儿?后,肚子再无动静。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农村里有?原罪。只有?独生女?的龙满妹被?踩在了脚底。很多人鄙视她、嘲笑?她,指责她对不起夫家。以至于被?丈夫毒打的时候,娘家都觉得理亏,而不敢吭声。
龙满妹的人生,无疑是令人同情的。可龙向梅无法容忍的是,她主观上的懦弱与?妥协。
农村里的确有?数不清的恶心事,但现在早已不是旧社会,完全?称不上地狱模式。只要肯努力肯上进不作死,即使思想传统保守,过上好日子的不在少数。
农村也?不全?是恶人,哪怕在本村,都有?很多人坚信龙满妹生不出儿?子,是她丈夫杨昌贵坏事做多了的报应,与?她无关。如此理由,愚昧归愚昧,说她四?面楚歌倒也?不必。
堂屋里安静的只剩龙满妹的啜泣声,与?外?面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半晌过后,终是龙满妹受不了压抑,拿袖子擦干了眼泪,默默的走出了家门。
龙向梅抿着嘴,光看表情,就知道?她的心情。张意驰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柔声劝道?:“老?一辈的思想很难改变,你别生气了。”
“或者,生气也?不要憋着,可以跟我倾诉一下。要不然,我总觉得我这个男朋友,一点价值都没有?。你给个面子,至少让我能有?点情绪价值?”
龙向梅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我读书少你莫骗我。情绪价值是最珍贵的价值,谢谢。”
张意驰干笑?两声,又低头讪笑?道?:“虽然说出来?有?点不合适,但你刚才那几句怼的真是太精彩了。”
龙向梅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问号。
“实不相瞒,我脑补了一下。以后你对上我爸妈……”张意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感觉有?点爽……”
龙向梅:“……”小哥哥,你当我斗战胜佛吗?斗完娘家斗婆家,宅斗文都不带这么玩的好吧!
见龙向梅情绪稳定了下来?,张意驰揉了揉她的脑袋,语调温和的道?:“梅梅,有?句话叫做猛虎下山无沟壑,什么大坑小坑,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可是沟壑毕竟是沟壑,在庸人眼里,它们就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的悬崖峭壁。”
“懦夫可鄙,也?同样可怜。”
龙向梅哼了一声,不肯说话。
张意驰笑?了笑?,继续道?:“满姨没有?恶意,她只是思维僵化了,你何必骂她呢?”
龙向梅冷冷的道?:“僵化不是更该骂?”
张意驰无奈的道?:“骂不动啊。”
龙向梅:“……”你说的好特么有?道?理!
张意驰轻轻扯了扯龙向梅的辫子:“与?其白费力气,不如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龙向梅垂下了眼:“我挺烦的。我有?时候都怀疑,我妈是不是活在命运的轮回里。每年初一,劝我去奶奶家拜年;到了初二,又开?始念叨让我去外?婆家。我是真的不想去。”
张意驰顿了顿,问:“奶奶家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外?婆家是?”
龙向梅沉默了很久,就在张意驰想岔开?话题的时候,她才开?口:“杨昌贵还在家的时候,每年都以我妈生不出儿?子为借口,不去外?婆家拜年。我们本地,年初二女?婿不上门,是要被?笑?话的。所以每年初二,都是他们全?家对我妈的□□大会。连带我都会莫名挨骂。”还有?当时住院的事,她都不想提。
龙向梅拿起杯中的长柄勺,垂着眼眸,一下下戳着杯底泡发的翠绿小金鱼,“但我还得去,每年都得去。因?为外?婆家条件不错,我去了他们会给我压岁钱。那笔钱拢起来?,差不多够我开?学报名了。当然,前提是杨昌贵不动手抢。”
张意驰听的喉咙发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明明能赚钱,却宁可把钱给丈夫败家,给婆家上供,也?不给我读书。”长柄杓骤然用?力,泡软的小金鱼被?捅了个窟窿,“我忍着屈辱,装乖卖蠢从外?家弄点压岁钱,被?抢的时候,她也?只知道?哭,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哪怕她心里清楚,读书考大学,是一无所有?的农村女?孩唯一的路。可事情真到了面前,她又毫不意外?的怂了。”
“我现在对她早没了要求,她要去跪舔婆家也?好,去讨好娘家也?罢,都跟我没关系。但她为什么偏偏要给我添堵呢?”
“我知道?她不安。我只是个女?儿?,将来?嫁出了家门,她一个人留在村里,需要人照应。我没办法养她的老?,所以她必须谋求后路。”
“但她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龙向梅闭了闭眼,“我可能真的要一走了之,让她自?身自?灭了。”
张意驰试探着问:“你……放的下么?”
龙向梅嗤笑?:“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仁至义尽了。她敢把我的耐性耗尽,就自?己承担后果。我是能被?孝道?束缚住的人?何况……”她瞥了张意驰一眼,直白的道?,“你父母那么爱你,你不也?决绝的离开?了吗?”
张意驰苦笑?:“我放不下,我始终想回去的。”
“明白,你的目的是给他们一个教训,而不是恩断义绝。”
张意驰捧着杯子,良久,憋出了一句感叹:“父母真是来?讨债的!”
说毕,二人再次相对无言。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永远不知道?一个家庭内部有?多少矛盾与?纠结。只因?难断的并非家务,而是人心。
孩子们的喧闹由远及近,不多时,以杨翠为首的十几个小孩一窝蜂的冲进了龙向梅家,七嘴八舌的喊起了吉祥话。龙向梅扬起笑?容,无事发生般抓糖果送给孩子们。
如今早不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小孩子们虽然保留着古早的窜门扫糖的习俗,却也?着实不大看得上龙家的廉价糖果。大家意思意思的拿两个塞到口袋里,又一窝蜂的跑了。
没多久,另一群年纪更小的孩子驾到。同样嫌弃着龙满妹在镇上批发的糖果,说了两句好听的之后,溜之大吉。第三波来?的时候,张意驰已经有?了经验,龙家摆出来?的东西着实磕碜,引不起小孩子的兴趣。他索性拆了一挂鞭炮,剪成小段,来?一个孩子给一段。一下子小孩子们疯狂了。
于是之前来?过的听到了风声后,又杀了个回马枪。直把家里年前准备的鞭炮拆了个一干二净。那原本是为了明天去外?家拜年准备的,张意驰不知道?,龙向梅也?没提醒,随他拿去逗孩子玩。
张意驰挺喜欢小朋友,哪怕他们的尖叫能吵的人脑仁疼,他也?笑?呵呵的。统共没多少的鞭炮分?完后,他看着孩子们失望的眼神,又从房间里搬出一叠旧报纸,拿裁纸刀裁成了一个个的小方?块,给孩子们叠小猫小狗玩。
小孩子的快乐总是很简单,报纸叠出的小玩意儿?,也?能让他们高兴很久。半天的功夫,村里人突然发现,自?家的熊孩子不见了!急急忙忙出来?找时,才知道?半个村的萝卜头全?蹲在龙向梅家,看着张意驰折纸玩。
讨厌熊孩子的龙向梅堵着两个耳塞,一脸的生无可恋。直到天黑时分?,熊孩子们才被?拎回了家。而跑出去一整天的龙满妹,也?终于回来?了。见了面色依旧不好的龙向梅,讪笑?着问:“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了点米粉肉回来?。”
龙向梅眼皮都没抬的道?:“去奶奶家了?”
“嗯。”
“给钱了?”
龙满妹没敢说话。
张意驰怕龙向梅又发飙,赶紧过来?想抓住她的手安抚两句,不料扑了个空。龙向梅一甩辫子,直接进了房间。张意驰颠颠儿?跟了进去,就见龙向梅在快速的从衣柜里拿衣服,堆在床上。紧接着她连衣服带被?子一把抱起,走出了房门。
龙满妹急了:“你又要做么子?”
龙向梅冷冷的道?:“你既然能干有?主见,也?不必我每天晚上提心吊胆的陪着睡。半夜发病了,爱死不死吧。没你我负担还轻些!”
龙满妹脸色煞白。
龙向梅懒得再废话,抱着衣服被?子径直踏进了自?己原先的房间,也?就是张意驰现在的住所,然后把东西一股脑的扔在了床上。
站在堂屋里的张意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