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过年

很多时候,开窍与成长,只需刹那。

张意驰的胳膊越收越紧,隐约的欢声笑语下,埋在他怀中的龙向?梅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张意驰修长的手指,攥紧了龙向?梅的衣服。半晌过后,他轻轻的应了声:“嗯。”

龙向?梅挣开了张意驰的怀抱,在他失望的神情中,重新牵起了他的手,回到?了自?己家。在外忙了一天,火塘已经熄火。龙向?梅点燃了一小盆炭,把?人拉到?了火桶里。

火桶是长江流域的居民取暖的神器。它是一个半人高的四方形木箱,箱内有木栅栏,把?箱子分成了上下两层。下层放炭盆,上层坐人。四面拢住的结构,很好?的阻拦了热量的外泄。因此只要在上层加上一床小被子,即使只有一点点炭火,也会十分温暖。

而对当地的人们来说?,冬日里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整个人缩在火桶里看电视。那种慵懒闲适的滋味,千金不?换。

一床棉被盖下,张意驰与龙向?梅齐齐窝进了狭窄温暖的世界。在龙家,火桶本是病患龙满妹的宝座,但龙满妹此时在山顶烤着篝火,火桶的使用权暂时落到?了龙向?梅手中。

几个冰糖橙滚在两人支起的被子上,龙向?梅拿起一个,在手里不?紧不?慢的揉搓着,等着炭火的暖意渐渐浮上。

科技发展到?了今日,取暖的手段早已层出?不?穷。小太阳、暖风机等产品铺满了市场。但龙向?梅始终觉得,还是麻烦的炭火,烤起来最舒服。火桶是她对传统的唯一坚持。

乌黑的木炭点燃后,发出?了微弱的光,温暖着火桶下方的每一寸空间。被风吹透的两人,也渐渐感受到?了温柔的暖意。与电取暖器的炽热不?同,炭火总是显得柔和,但偏偏只有它,能直接暖进人的心底。

张意驰拿着手机翻来覆去,他的手指十分的灵巧,手机在他手里几乎翻出?了残影。事实上从临近过年开始,思念就如同蚕丝,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周围。只是理智告诉他,时机未到?,他不?能轻举妄动。因此只好?不?停的找事情做,来压下心中的烦扰。

却在龙向?梅刚才的一句询问中,原形毕露。

国人总是对父母有万千种原谅方式,他厌恶如此的思维模式,自?己又深陷其?中。哪怕明知道父母逼到?他几欲窒息,到?了春节这个饱含着特殊情感的日子里,又抑制不?住的疯狂想念他们。

想念劳碌一天后,为他下厨的父亲;想念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事业,全心全意照顾他的母亲。

如果面对的是前女友,他如此心境,大部?分人得骂他犯贱;而当面对父母时,无?底线的心软,得到?的评价,大抵只有情有可原。

可笑又无?奈。

一块冰糖橙递到?了嘴边。冰糖橙剥的很干净,果络去尽,也丝毫没有破皮。张意驰侧头?,含进了嘴里。甜味从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又随着吞咽的动作,漫过食道,直落进胃里。

“我觉得,你可以写封信。逐字逐句阐述你的想法,再拜托奇仔转交一下。”龙向?梅语调柔和的道,“过年啊,他们一定很记挂你,很想你。”

“你不?觉得……这样的我优柔寡断,甚至……傻逼吗?”张意驰问。

“今天我也很生气的。”龙向?梅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委屈,“遵医嘱那么难吗?万一出?了事,大过年的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

“但是,”龙向?梅又话锋一转,“自?己的亲妈,凑合着过呗,还能扔了咋地?”

张意驰:“……”

“有人说?,孩子生下来,是讨债的。”龙向?梅扔了块橘子到?自?己嘴里,含混的道,“我倒觉得,爸妈才是讨债的。不?是上辈子欠他们千八百万,这辈子大概落不?到?给他们当儿女的地步。”

不?知为何,张意驰有点想笑:“此言大逆不?道!”

“没有啊!”龙向?梅理直气壮的道,“我有理论支持的。”

张意驰抬手:“愿闻其?详。”

“你看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为三纲五常。”龙向?梅道,“这三组关系是对应的,是吧?”

学?霸张意驰点头?表示同意。

“那问题来了,既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谁是讨债的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学?霸张意驰惊呆了,三纲五常是这么解释的吗?可是听着居然?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所?以啊,既然?欠债了,那只能还债了。毕竟咱社会主义五好?青年做不?了老赖不?是?”

“梅梅,”张意驰的指尖轻轻抚过龙向?梅的耳垂,“你是在委婉的劝我,与父母和解吗?”

“倒也不?是。我是觉得对待父母吧,跟养崽应该差不?多。做的好?的夸,做的不?好?的骂,实在熊过头?了,打一顿也是应该的。”龙向?梅一脸正色的道,“但不?管怎样,大过年的,算豁免期,熊孩子们可以作一点,我保证不?打死他们。”

张意驰:“……”真是令人震撼的卓绝处事方式!

“更何况,”龙向?梅的语气柔和了下来,“是你自?己不?想跟他们彻底翻脸的,对吗?”

张意驰垂下了眼眸,低声道:“是。”

“人可以跟别人过不?去,你看我,没事跑去把?袁满娘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看她跳脚我特别高兴。”说?着,龙向?梅深深的看了张意驰一眼,“但尽量别跟自?己过不?去,因为难受的会是自?己。”

张意驰再次抱住了龙向?梅。洗发水的香味残留在她的发间,熟悉又清爽。忍不?住抽出?发髻上晃动的步摇,紧实的发髻在他灵巧的手指下,很快土崩瓦解。柔软的青丝垂落,凌乱的洒落在脖颈与腰间。

龙向?梅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她的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可轻易网住男人的目光。发丝滑过指根的触感,微微有点痒,撩拨着人的心弦。能让人生出?强烈的占有欲,也能抚慰新春佳节漂泊在外的孤寂的心。

他其?实挺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把?心爱的女人护在怀里娇宠。却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又丢盔弃甲,躲到?了女人的羽翼之下。这让他的尊严受损的同时,又感到?无?比庆幸。因为龙向?梅的豁达,总是能把?他从密不?透风的纠葛中,轻而易举的拽出?,不?必受苦。

“去吧,趁着时间还早,让你父母安生的过个年。”龙向?梅拍了拍张意驰的后背,催促着他去拿纸。

张意驰把?头?埋在长发间,深吸了一口气,才跨出?火桶,回房间找到?了纸笔。伏在桌前,一笔一划的写起了信。

这年头?,信件早已电子化,但熟悉的笔迹,无?疑能让父母更加安心。毕竟电子邮件能伪造,笔迹却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如果不?愿相?信,甚至能请专家进行笔迹对比,确保是本人亲自?书写。

然?而,在落笔的瞬间,千言万语又凝固在了笔尖,不?知从何说?起。他与父母的矛盾,表述出?来,全是鸡毛蒜皮。旁人难以理解,父母更不?明白关心儿子到?底有什么错。如果他们真能在生活琐事中察觉到?不?妥,他们家也不?必走?到?今日的地步。

所?以,最终落在纸上的,只有短短一句“我很好?,暂时在外旅居,会回家的,你们放心。”

本想再添一句“新年快乐”,但想想自?己离家出?走?,父母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于是作罢。

张意驰幼时练过硬笔书法,A4纸上的字迹漂亮的宛如印刷,内容却是如此的苍白。明明几万字的论文都能思如泉涌,偏偏到?了与父母交谈时,多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不?知枯坐了多久,张意驰终是拿起手机,拍了张照,上传到?了云盘。而后打开电脑,清理了图片的基本信息,再转发给了夏天奇。

夏天奇正在参加家族聚餐。庞大的宗族凑在一起,足足开了十几桌。收到?张意驰的微信后,转发的动作顿了好?几秒。他父亲夏嘉友凑了过来道:“朋友的短信等下回啦,先陪老豆喝酒!”

“老豆,你还记得驰仔吗?”夏天奇怕他亲爹酒精上脑,补充说?明道,“读初中时坐我前面,学?习成绩超级好?的那个学?霸。”

“记得啦,张崇景的仔嘛!不?是听说?失踪了吗?怎么?你有他消息?”

夏天奇犹豫了一下,把?微信递给了夏嘉友:“他想报平安,又不?想父母找到?他。你说?我转发图片,会不?会被他父母找到?原始信息?”

“那不?废话?”夏嘉友好?笑,“张崇景什么人?但凡行业做到?了顶端,都不?能等闲视之。他的患者里,保不?齐有顶级的程序员。把?图给我,我叫人帮你处理一下再发送。”

夏天奇不?信任的看向?亲爹:“你?”

夏嘉友气的对着儿子的脑门拍了过去:“你爹我是企业家!手底下有程序员奇怪啊?”

夏天奇讪笑两声,把?图片转发给了亲爹,又道:“你不?会泄密吧?我跟你讲,我就只有这一个朋友不?被你骂狐朋狗友了,你得帮我护着他!”

夏嘉友冷笑两声,在微信列表里钦点了个程序员,再发了个硕大的红包后,才回过头?来鄙视的看着自?己儿子:“你知道跟他交好?,不?算蠢到?家。但他现在没资源,真正要交好?的人是他爸。”

夏天奇友情提示:“你现在正跟他爸对着干。”

夏嘉友面无?表情的看这儿子:“那你认为,张崇景是想要个死的崽,还是要个活的崽呢?”

夏天奇:“……”合着张家的事你全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

除夕夜晚11点,图片经过几番倒手后,终于发送到?了张崇景的微信上。张崇景立刻转发给秘书让他派人分析图片信息后,夫妻两个看着图片里熟悉的字迹,齐齐沉默。

张意驰失踪的时间里,夫妻两个有过抱头?痛哭的互相?抚慰,但更多的是激烈的争吵。旁人眼里的模范夫妻,到?了此时,才撕下了所?有伪装的面具。虽未有过背叛,彼此却早已无?情。

矛盾的爆发,摧毁了最后的体面。没有离婚,除了股份资产谈不?妥之外,还有找回张意驰的希望。他们到?此时都坚信,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却不?想,他们的孩子,连整个家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