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的时候是送嫁,算不上匆忙,但在鞭炮齐鸣中很难留意村子的细节。现在天光大亮,时间不赶,张意驰自然打量起了将要暂住的地方。
一条小溪绕村而过,石板铺就的小路笔直的通向雕梁画栋的牌楼。穿过牌楼,能见整个村庄错落有致,每栋房屋跟前都有巷道相连,看的张意驰心里默默浮起了“阡陌交通”四个字。
建筑群后是座青翠的高山,因此村庄也是沿山而建。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苗家吊脚楼,但三合院式的房屋、窗户与栏杆上精巧的雕刻也别具特色。
沿着石板路缓缓走向村庄深处,时不时能遇到悠然自得的鸡群,灰白色的大鹅圈在围栏里,同样是水禽的鸭子,在干涸的水稻田里随意晃荡。
不知名的鸟雀从头顶飞过,时不时有卷着尾巴的黄狗飞快的跑远。
及至带路的龙向梅停下脚步,张意驰才恍然惊觉,一路走来看到了很多动物,却除了在村口遇到的那个婶婶外,再没见到一个人。
空心化么?
“我家到了。”龙向梅回头对张意驰笑。
于是张意驰抬起头,望向了他凌晨时想看、但没看成的房屋,不由愣了。房屋明显是新修的,两层楼的三合院式建筑,整体呈现着亮眼的金黄。左侧厨房是水泥搭建,灰瓦的屋檐上方,更是架设了个有机玻璃的顶棚。在不影响采光的前提下,为雨天的活动扩充了范围。
张意驰确实有点缺乏生活常识,但站在这栋混搭风的建筑前,他清晰的感受到了普通民众的抗风险能力到底有多脆弱。有机玻璃的顶棚与大面积的整块玻璃窗,对于农村人而言造价不菲。也就是说龙向梅家必然是“阔”过的。然而只是一场疾病,就把她逼到了买三个橘子都要杀半天价的境地。
“你发什么呆呀?”龙向梅笑呵呵的道,“不是又害羞了吧?”
张意驰回过神来,看着龙向梅的笑靥如花,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刚照面到现在,她一直高高兴兴的。哪怕遇到了言语冒犯,也浑不当回事,且当场反击并敲诈了对方一块肉。
他心里蓦得闪过了一丝阴霾,因龙向梅的感染而不自觉挂在脸上的微笑顿时收敛。
这……就是你所说过的,我从不曾具备的韧性吗?
继续跟随着龙向梅,踏入了她家的堂屋。老式建筑即使经过了改良,采光也远不如拥有着大片落地窗的高楼大厦,因此屋内略显昏暗。堂屋是乡下屋舍的经典布局,正对门的有个神龛,神龛下摆了个八仙桌。左右两侧的地上堆放着一些竹筐竹篓的杂物,以及一堆红薯和两个南瓜。
进门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左侧的房门开着,里面坐了个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女人,正是龙向梅的母亲龙满妹。她的身形十分瘦削,两鬓已然斑白。眼睛很大,眼型和龙向梅的很像,但没有半分神采。且脸色苍白、气息虚弱,一看就是大病之后的模样。
龙向梅先喊了声妈,又三言两语的交代了张意驰的来历,以及准备在她们家暂住养病的打算。
“啊?”龙满妹震惊的张大了嘴,当场懵了。她知道龙向梅从小叛逆,性格比男孩子还要强势倔强。但是,男女毕竟有别。如果龙向梅是个男孩,她带个“哥们”回来住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女孩子不一样!
龙满妹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但多亏了她在县城超市里打过工,多少有些眼力。先不提张意驰本人的气质,只说他身上穿的衣服,就能看出家里条件肯定不错。代表着他不可能娶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女人。而村里人不多嘴却杂。她们母女两个带一个男孩子住,不出两个月,就得传龙向梅“名花有主”。还怎么找对象!?
知母莫若女,龙向梅性格之所以泼辣到几近变性的地步,正因为她妈妈的贤惠与懦弱。就比如说她的渣爹吧,失踪这么多年,她妈居然没想过离婚!最要命的是她勤劳半生,明明可以在县城买房,却终究选择了回村盖房,只为等一个狗男人的浪子回头。
龙满妹的一个表情,龙向梅就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讲什么了。当即脸色一沉,用苗语快速道:“现在我们家没收入,贫困补贴只够点菜钱。他就是只在我们家住一个月,也够我缓口气了。”
“可是……”龙满妹喏喏的道,“你的名声怎么办啊?”
龙向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妈,我很累。”
龙满妹的眼圈顿时红了。
“别哭!”龙向梅有些不耐烦,“哭没用!现在他在生病,肯定要吃点营养好的,我们跟着他吃饭吃菜,一个月至少能省六百。我好好照顾他一个月,他是个大方的人,走的时候可能不止给我一千五。一来一回,二三千入账,够我们好好过个年,撑到开春了。”
龙满妹终是哭了起来:“是我没用。”
“我有用!”龙向梅抿了抿嘴,然后扬起笑脸,转身看向张意驰,“我妈身体不好,病人有些情绪化,你别介意啊。”
张意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已经知道村里的人普通话都很好,不是很方便当着龙满妹交谈,于是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笑了笑,没有多话。
龙向梅抬脚走出了左边的房间,把手里的菜扔到了堂屋的八仙桌上。又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门。折回来的时候,一手提着个烧火的铁钳,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装满了木炭的小竹篓,再次走到了龙满妹的房间。紧接着她掀开了火箱的被子,阴着脸开始往即将熄灭的炭盆里加炭。
龙满妹讪讪。
龙向梅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妈,药比炭贵。”
听不懂的语言没阻碍张意驰对情况的理解,因此,就在龙向梅再次笑容满面的招呼他时,他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心酸。
“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早上起太早,现在累了呀?”龙向梅十分周到的问,“要不我给你铺个床,你先睡一觉?”
张意驰回过了神:“我住哪儿?”
龙向梅横穿过堂屋,推开了右侧的门,道:“你住这间吧。”
“不行!”龙满妹忙喊道,“你怎么能让细伢子的住你的房间!”
“有什么要紧?”龙向梅换成了普通话,“反正我又不住,空着也是空着。再说,现在是冬天,我们家的楼梯在外面,他要住到二楼去,万一半夜上个厕所,那不得冻死了?”
“那也不能要个细伢子的住!”龙满妹是真急了,“妹子的闺房,亲戚都不随便住的!”
张意驰赶紧道:“我晚上不怎么上厕所的。”
龙向梅却直接道:“你住我房间更舒服方便,每晚加三十块住宿费怎么样?”
“呃,好。”张意驰对三五十的钱没什么概念,随口应了。
龙满妹的劝说戛然而止。每晚多三十,一个月有近千的收入,这对现在赤贫的龙家无疑是巨款。龙向梅每天从天光忙到天黑,却连肉不怎么舍得吃,龙满妹当然心疼。多一千块钱,至少能割两刀肉回来,过个肥年。阻挠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黯然的垂下了眼。
龙向梅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安慰道:“传闲话有什么要紧?现在不比以前,结婚要讲个名声,非要娶黄花大闺女。县里的女人都快跑光了,出去十个打工的,回来不到三个。别说我有闲话,就算我离婚带了个崽,提亲的也能踏破门槛。”
“那些又不好。”龙满妹低落的道,“条件好的,哪个不挑?”
龙向梅翻了个白眼,两代人的婚姻观差异巨大到完全没法沟通的地步。她懒得再废话,拽出张意驰胳膊处的衣袖,把人拖进了房间。
踏进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墙的奖状,蔚为壮观。然后是简单的书桌、衣柜与床。房间内干净令人意外,大大的玻璃窗纤尘未染,通透的让人心旷神怡。而在张意驰打量着房间时,龙向梅已经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棉被,利落的开始铺床。
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张意驰想起了自己在学校宿舍里被叠衣叠被虐的醉仙欲死的往事,第一次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与智商产生了怀疑。她也太利索了吧!?别的家务没有对比还没伤害,铺床这样人人会做的事,效率上显著的差距无疑对张意驰造成了一万点的暴击。
“好了。”龙向梅打开了电热毯后跳下了床,又蹬蹬蹬的跑到外面搬了个椅子放在了床头,充作床头柜。紧接着,她翻出了个保温杯,往厨房里走了一趟,打了满满一杯温水,摆在了“床头柜”上。并且找出了双崭新的拖鞋,放在了床边。
这股细致入微的劲头,张意驰觉得住宿费必须得加钱!
但他没想到的是,龙向梅的服务显然不止于此,她蹲在地上摆弄了下拖鞋,略带不满的道:“我妈从超市里带回来的压仓库的货,质量不好。你对付着穿两天,等下我让我妈给你勾一双新的。再勾两双棉鞋,平时在村里穿着方便。”
张意驰连忙道:“直接买好了。”
龙向梅眨眨眼:“那你可以跟我妈买。村里的日用品质量真不行,远不如手工做的好。这样你也舒服,她不仅赚了钱还有成就感,三全其美!你说对不对?”
张意驰眼睛一弯,露出了个好看的笑。随即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斩钉截铁的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