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水的名字是韩娟起的。
林春水出生在离云城三百公里的小镇万溪,“水”是当地人名字中的常用字,大概和这里江河交错,水系众多有关。
显然,林春水出生在春天。那时韩娟和林政认识正好一年。
在起名这件事上,林政很难得地没有和韩娟争执,大概是觉得女孩儿起什么名都无所谓,又或者以为林春水并不会是他唯一的孩子。
于是上户口的时候,林春水的名字就这么顺利地写在了韩娟名字的背面。这大概是韩娟一生中,少有的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林春水到了云城上中学时才意识到这样起名的弊端。老师叫到她名字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台下嗤嗤笑了出来,声音不小地说“我姨妈也叫这名儿”。
接着另一个人说:“我舅姥爷也是,他七十岁了。”
然后全班就笑开了,场面一度失控。
年轻的老师气急败坏地训了几句,效果微弱,只好低头和林春水说:“不要在意这些话。”
林春水当然没有在意,升高中前她听过的话比这难听多了。韩娟教给她的最重要的道理之一,就是人可以适时地装装聋。
林春水青出于蓝,不但学会了装聋,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做哑。
多年来,她都是这样装聋作哑,默默无闻地过活,如果不是半途杀出一个沈时和,或许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时候。
回到家,林春水掏出手机,发现社交APP上亮了一个小红点。点进去一看,是沈时和发来的消息。
“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这个账号在吃晚饭前才加上好友,用户名就是沈时和三个字,头像像是随手拍的夜景,像素很低,除了几个光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对话框里还只有这一条信息,显示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大概是她一下车就发了。
林春水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回了个“好”。
对面的回复快得就像一直等在那里一样:“明晚?”
这次不等林春水回复“好”,第二条信息紧跟着就发了过来:“我来公司楼下接你。”
然后是第三条信息:“晚安。”
林春水愣愣地看着对面把整套对话流程单方面推进完,最后也回了个“晚安”。
退出聊天界面前,她想了想,还是把沈时和的账号设置了置顶聊天。
现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有了两个置顶聊天,头像不一样,名字都一样。
很显然之前的那个账号已经被沈时和弃之不用了,那些对话和联系人都被他一同摈弃。现在他回来了,启用新的账号,结交新的人脉,开新的公司,拥有新的人生,一切都顺理成章。
沈时和没回来之前,林春水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再见,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想问他这几年的生活,也想问当年为什么走,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但等到真的见了他,反倒问不出口,或者说不必问了。
过去的时间太长,林春水好歹也虚长了几岁,比那时候多懂了一些人情。
很多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非要问,就是他不在意。
林春水想起从前沈时和对她笑的样子,在她耳朵旁边压低了嗓音说话的样子,把喜欢的老电影找出来,跟她在关了灯的房间里一起看的样子,难免也会自作多情地想,或许他也并不是对她没有意思。
但这点意思就像他对待一首歌,一支酒,或者一部电影。他想起来的时候当然会拿出来好好欣赏,没想起来的时候就放在角落吃灰。
今天应该是突然在工作场合的偶遇,让他又想起她来了。
而沈时和是一个很绅士的人,即便如今两人身份已经有了落差,他也不会因此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甲方姿态,甚至为了表示他的平等,还会主动约林春水出来吃饭。
林春水想,只要沈时和愿意,她还是可以做沈时和的朋友。
也不需要多亲近,见面也不必追溯过往的生活,就做那种偶尔想起来时会一起吃个饭的朋友,这样就很好。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支旧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然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今天我遇见了沈时和。”
隐约的人声从话筒里漏音出来,是很轻快的语气,她听了一会儿,等到对面没声儿了,才说:“我以为他忘记我了,原来没有。”
“他好奇怪,问我有没有生他的气。”
“我怎么会对他生气。”
“他应该是记错人了。”
林春水从来不是他唯一的仰慕者。
在沈时和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和他往来密切的女性友人,仅林春水知道的就有三四个。
那是些漂亮又富有的女孩子,大多娇生惯养,性子骄纵。有一回林春水正好撞见一个女孩子对沈时和使性子,一言不合甩脸就走,沈时和虽然面上神色很不好看,但还是追了上去。
人类的感情幽微而错杂,嫉妒和羡慕往往只是差之毫厘。林春水分不清楚自己那时心里的酸涩究竟叫什么名字,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的望尘莫及。
只有被爱的人才能有恃无恐,而她从来都没有这种资格。
挂断电话,刚才被沈时和抓过的手好像还隐隐作痛。
林春水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握在沈时和刚才握过的地方,脉搏一突一突地从皮肤下经过。她闭眼,忍住血管里某种躁动的渴望,平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