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林如湖莽撞无理,毫不顾忌说辞,到使得薛虹这个百伶百俐的人怔忡起来。
他正迟疑着如何应对,一个婆子跑下来道:“二爷,琏二爷有些不好,姑娘请你上去看看。”
薛虹有了台阶,便后退一步道:“诸位稍待,我去去就来!”
林如河追上来道:“是荣国府的琏二爷吧?哪里不好了?我知道好几个苏州名医,请来给琏二爷看看?”
薛虹笑道:“那便有劳四叔了,琏二哥头疼,四叔务必请几位名医来,诊金不必忧虑!”
他俩站一边说话,林安下来吩咐抬棺的脚夫:“姑娘说了,大热的天,还是把老爷棺木先抬回冰屋里去吧,待琏二爷好些,再下船去!”
不等林如湖反应过来,众脚夫已经在林安的示意下,抬了棺木回到船上。
林如湖要追,薛虹拦住道:“船上地方小,又有姑娘在,五叔且在码头上等一等吧!”
又转身对林如河道:“有劳四叔去请大夫,请!”
说罢,不待二人回答,抽身就退回船上,顺势让船工抽了搭板。
待回到楼上拐角无人处,薛虹才掏出手帕,拭去额头汗水,轻吐了口气。
只听头上有人道:“虹二哥,今日遇到敌手了吧?”
薛虹抬头看去,见黛玉穿着出门的衣裳,俏立楼梯上,掀起冪篱一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薛虹几步走上去,与黛玉并肩,笑道:“非我不及,实在是对方在这领域经验过于丰富!亏得妹妹派来了救兵,否则,为兄想落荒而逃亦不可得矣!”
黛玉叹道:“我没料到来的是他们,本也打算出去,远远地看了眼熟,才住了脚。”
薛虹道:“还以为来的是你那位大堂哥,刚下人送上来的名贴也对,没想到遭人偷梁换柱,差点儿被挟裹了伯父的棺木去,还是我大意了!”
黛玉垂了头,面有惭色,低声道:“不怨二哥少思,全赖对手狡猾!”
薛虹见她红了耳根,怕她因族人没脸,自己羞恼起来,忙转开话题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妹妹先回屋里歇着,我使人搬梯子去!”
黛玉低头一笑,以手比了个“二”,在薛虹眼前一晃,向走廊尽头指去:“喏,你的梯子在那儿,快去吧!”
薛虹回了她个大拇指,让洗墨去请了兴儿、旺儿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不一会儿,兴儿、旺儿领命带了几个贾府的人下去了。
虹、黛二人站在窗前,见林如河等人还要阻拦,奈何贾府下人向来豪横惯了的,又打着给主子买药的旗号,生生闯出一条路去。
林如河见走了一路人马,恐慌起来,让妇人们来求见黛玉,婆子们只推说姑娘中了暑,稍后上门拜访婶子们。
夕阳西沉,苏州知府解景带人赶来,驱散了围在码头的林如河等人,派人将林如海的棺木护送至重元寺,又亲自带人送了薛虹、贾琏等人回林府。
贾琏病重,薛虹欠了人情,只得请解晋等人喝酒应酬。
他与解景曾在王子腾府上见过两次,解景认得薛虹是恩师器重的外甥,也是热情非常,酒意上来,拍着胸腹大包大揽,薛虹趁势托了他明日来镇场,如此这般嘱咐一番,直到一更将近方散。
薛虹送了解景上轿,望着浩浩荡荡一行人远去,只觉得这一日殊实漫长。
仲夏的夜,风也是热乎乎的,林安、洗墨站在一处,不约而同地擦着头上的汗。
洗墨苦着脸道:“二爷,解大人走远了,咱们也回吧?”
薛虹招手让他们回去,自己又站了会儿,这会儿宵禁将近,普通百姓都窝在家里团聚,街道上空荡荡地,唯有月色与夏风。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这个时辰,黛玉应是已睡下了。
薛虹愈发意兴阑珊起来,慢慢地往回走,靠近大门石狮子时,突然感受到第二个人的呼吸。
他脚步未变,方向却略偏移了些,走出四步,一个纵身跃起,跳至狮子背后,单手掐住了一人脖颈。
那人惊呼起来,嗓音娇嫩,薛虹觉出手下皮肤细软,不堪一握,便略松了手,喝道:“什么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他出手不容情,那人喉咙显然受了创,一个劲儿地咳个不住。
借着月光,薛虹已看清她耳上有环痕,五官秀美,一双大眼睛因剧咳盈满泪水,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便松开手,站在她身后,防她逃跑。
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来,那姑娘断断续续地开口:“你是薛家哥哥吗?我是林文生的妹妹,请带我去见黛玉妹妹!”
薛虹听她说出黛玉闺名,心下信了七八分,忙抱拳道:“对不住,在下刚以为是歹人,下手失了分寸,还请这位姑娘海涵!”
那姑娘红了脸,低声道:“快请带我进去吧,若是在街上撞见了人,我可活不了了。”
薛虹忙让开路,请那姑娘进去。
洗墨刚喝完一大杯冰水出来,见自家二爷领了个小厮打扮的人进来,忙迎上来道:“二爷,快进屋歇着去吧,这引人出入的事儿哪里用得着爷?”
薛虹道:“这位是林姑娘家里的人,我自带进去。你若忙完了,可去帮着林管家设灵堂!”
洗墨虽疑惑,也只得领命去了,一路又遇见几个林府下人,都被薛虹糊弄过去。
进了黛玉院里,薛虹先去找了守夜的老婆子,问清黛玉刚睡下,便道:“你去找紫鹃,看姑娘睡着没?若是睡着了,千万别惊动,只叫紫鹃或者雪雁出来一个就是了。”
婆子领命去了。
那姑娘显然是个爱说话的,憋了一路,早忍不住了,笑道:“林妹妹这么小年纪,睡得倒早!若是在我家里,这会儿,再没有人上床睡觉的。”
薛虹听她提及闺阁中事,不好开口,只能假装没听见。
那姑娘又道:“这里院子倒大,不像我们那儿,一家几口挤一个院。”
她见薛虹总不答话,不满起来,撇嘴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探花郎呢!怎么问几句,不回一个字的,莫不是锯了嘴的葫芦?”
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
幸亏这时,传话的婆子带着紫鹃出来了。
紫鹃见有外人,只扫了眼,就向薛虹道:“姑娘刚睡下,却未睡实,让我出来问问什么事儿?”
薛虹道:“这位姑娘,说是林妹妹的本家堂姐,我不好单独见她,想请你们姑娘见见。”
紫鹃这才下死眼看了那姑娘一眼,笑道:“既是咱们家的小姐,可有信物没有?我好拿了去回姑娘。”
那姑娘十分豪爽,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现有薛公子给我哥哥的信为凭,你进去告诉黛玉妹妹,就说我是绯玉姐姐,幼时和她一处读过书的,当时的西席先生叫做贾雨村还是贾雪村的!”
紫鹃双手接过信,看了眼薛虹,见他微微点头,才转身回去禀报。
不一会儿,雪雁出来,请薛虹和林绯玉去书房坐,又倒了茶来。
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姗姗而来。
薛虹见她衣衫虽齐整,发髻却未完全梳起,只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珍珠簪,自有一股慵懒动人的气度。
林绯玉已经站起身,迎了上去:“这若是在他处遇到,我还不敢相认呢,妹妹真真天仙一般的好模样!”
她拿下头上的帽子,散下乌油油的头发来,笑道:“妹妹看我,可有大变样?那时候咱们都不过五、六岁,妹妹想是已经记不清了。”
薛虹看那绯玉如此不羁,早就背过身站着,假装看窗外风景。
黛玉仔细看了看,也笑道:“绯玉姐姐,你这些年好吗?”
绯玉叹气道:“好什么呀,你刚走不到一年,我父亲就没了,只留下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个,被那起子人欺负,受足了气!”
黛玉拉着她坐下,安慰几句。
听她又道:“我那母亲既多病,性子又软。大哥中了秀才,也不敢上京城参加会试,还留在家里照顾二哥、我和青玉。幸亏林大伯照顾我们,时常接济些钱米,这才让我哥哥把我们拉扯大。”
提及林如海,她落下泪来:“两年前,林大伯还帮我哥哥成了家,指导他处理族中事务,把他当下一任族长培养,这才让那些小人不敢欺负我们。只可惜,林大伯这样的好人,偏偏就这样去了。”
黛玉听她说起父亲的好处,也忍不住心酸落泪。
两个姑娘拉着手哭得停不下来,薛虹无法,只得避出门去,站在走廊上听二人谈话。
好一会儿,才听到绯玉道:“今年年初,林大伯就把族长的印信寄给了我哥哥。我自己的叔叔倒还好,就二房的那两个,上蹿下跳地一刻也不消停,还到处造谣,说我哥哥的族长印信是自己刻的,族里老人拿出往年族中凭据对照了才罢休。”
想是黛玉露出了疑惑表情,绯玉停下来,解释道:“二房那两个就是林如河、林如湖,他是我父亲的叔伯兄弟。咱们林家也是诗礼大家,哪成想出了这么两个活宝?偏偏兄弟俩娶的媳妇,都不是晓事的,一个蠢,一个坏,这些年净想着来占我们的便宜。我大哥好说话,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来一次我骂一次……”
她越说越远,薛虹站得不耐烦起来,幸而黛玉接口道:“姐姐,你这么晚赶来,想是必有要事,咱们先说要事吧!”
绯玉“哎哟”一声,拍手道:“可是呢,要事要紧!”
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是来求救的,林如河他们,给我哥哥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