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虹瞬时起身,要迎出去,又转身对那丫鬟道:“有镜子没?取来我看。”
王御医嗤笑道:“这会儿知道整理仪容了?我看不必,这副尊容出去,更能让人怜惜动容呢!”
薛虹急得整理头发、衣裳,又要丫鬟打来冷水,敷了眼睛、面颊,刚收拾得能见人,贾琏已经带了黛玉进来。
黛玉双眼红肿,脚步虚浮,在紫鹃、雪雁的搀扶下进来,孱弱状态与薛虹倒是如出一辙。
她先对王御医、薛虹微福一礼,便直奔床前,跪下唤道:“爹爹,女儿回来了!”
林如海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睛,见是女儿,眼角沁出泪来,却是难发一语。
薛虹是伺候惯了的,不待王御医嘱咐,已经过去,让紫鹃扶黛玉起来,自己坐在床头,揽林如海半靠着,端起温在一旁的参汤,用小勺子服侍林如海喝了两口。
黛玉看他如此娴熟,一时竟然怔住,有心上去帮忙,又插不下手去。
林如海靠在他怀里,喘了两口气,以目示意黛玉过来,慈爱地看着女儿,断断续续道:“人各有命,我儿不可太过伤心。虹哥儿老成持重,品貌双全,是可托之人。我儿之后终身有靠,你父母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他这两日,全靠一口气吊着,此时突然说了这么多话,王御医心底一惊,怕是回光返照之相。
林如海说完这番话,竟觉得身上一轻,手脚都有了力气,便一手拉住薛虹,一手拉住黛玉,笑道:“你二人要互相扶持,无论遇到何事,皆不可起离心之念……”
黛玉心底又惊又恸,看父亲精神尚可,便抽出自己的手,要表示推拒之意,却见父亲头一歪,倚在薛虹胸前不动了,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怔了怔,又见薛虹泪流不止,贾琏也在一旁嚎哭起来,竟一时有种如在梦中之感,拉住父亲的手,无知无觉地滚下泪来。
薛虹搂着林如海尚有余温的身体,想起这一段在他身边的日子,便如八岁前薛父在时,有人教导,有人关爱,这样的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了,眼泪更是流作一条大河。
林如海膝下无子,薛虹以半子之名,携同贾琏为林如海收敛遗容、打点棺木,安排发丧、祭礼。
水禛、水祥得到报丧,一起换了素服前来,只见薛虹重孝在身,守在林如海灵前,向来宾一一叩头还礼。
水禛倒还算得镇静,水祥却忍不住走到薛虹面前,低声问道:“你这什么意思?要替林御史守灵不成?咱们可是身负皇命,必须即刻返京述职的!”
薛虹抬起头,一双水杏眼高高肿起,哀声道:“岳父子息单薄,下官作为半子,焉能此时弃他而去?”
水祥顿足道:“你这还没成亲呢,如何就服起丧来?这次你南下,功不可没,回去必有封赏。若就此留在此地,岂不前功尽弃!”
薛虹直挺挺地跪着,看着两位皇子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为功名而弃孝义于不顾?”
水祥还要再劝,水禛走上前去道:“好了,老十三,小薛既已有了决断,你何必再强人所难?”
他看向薛虹,正色道:“再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必不会埋没功臣。”
又低下身子,问薛虹:“你是还未成亲的女婿,并不需要丁忧,可有什么要求?”
薛虹躬身道:“岳父祖籍苏州,下官要扶灵还乡,若能在地方为百姓做一点儿事情,于愿已足。”
水禛直起身子,点头道:“苏州,也是此次水患波及地之一,你愿意去,很好!”
水祥见两人已经议定,也不再多说,只长叹一声,坐在薛虹面前,道:“你们这对翁婿倒也有情有义,你岳父去世前一天,曾叫人去请我,你猜他和我说什么?”
薛虹知道必与自己有关,想到林如海的慈爱睿智,心下酸楚难忍,滚下泪来。
水祥忙道:“哎,你别哭啊,是好事情!他托我为你们做媒来着!爷这辈子,做过东道坐过牢!这替人做媒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还等着你回京请我一顿谢媒酒呢,偏你要留下。”
薛虹规规矩矩地向水祥行了礼,含泪笑道:“这么大的情面,请顿酒算什么?此后两位爷若有需要,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绝不推辞!”
他这样郑重,倒把水祥吓了一跳,他回头看水禛,见他只是含笑点头,也就跟着笑了。
紫鹃本是陪着黛玉在内堂,见姑娘哭得昏过去几次,这会儿又咳出两口血来,却执意不肯离开,只要守在林如海身边。
紫鹃苦劝无法,只得来找薛虹,要请他前去劝一劝黛玉。
走至灵堂帘后,见有人来,便隐在帘后,将三人对话一丝不漏地听了去。
她虽聪慧,对官话却不甚了解,只听懂薛虹要为了守灵抛弃前程,唬了一跳,忙转身回去告诉黛玉。
又道:“听说老爷这些时日,都是二爷在服侍,起夜、擦身也不假手于人,这份孝心是极难得了的。可过日子总要往后看呢,二爷为守灵抛了前程,日后怎么办呢?”
黛玉听她一口一个“二爷”,只是此“二爷”已非彼“二爷”,痛楚之下更添一层心酸,这两日为丧父之痛折磨,竟无心去细思与薛虹定亲一事。
这两日,地方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拜祭,他们大多带了内眷,黛玉作为林如海的独女,不得不出面应付接待。
这些官员虽与与赈灾款贪污一案没有直接牵扯,却都有些七拐八绕的干系。
他们的夫人、小姐们得了指示,一门心思要奉承唯一能接触的钦差家眷。
黛玉这两日被这些人夸得天上地下、密不透风,而且他们十人中有九个要提及薛虹,从容貌到才干夸上一箩筐的好话,又赞林老爷眼光好,又羡黛玉有福。
这一连串变故,使得黛玉柔肠百结、心如死灰,又见自己几次吐血,必是命不久矣,也无意再去想违拗亲父遗命。
只是见薛虹以女婿之礼为林如海开丧守灵,行动做派无一丝错处,如今听了紫鹃的话,更是得知薛虹如此深情重义,教她如何不动容?
黛玉擦了泪,低声嘱咐紫鹃:“你去看着,等客人少些,请虹二哥来一下罢!”
薛虹这两日除了忙外间之事,竟有些不敢到内堂来见黛玉。
他反复思忖前世诸事,心底明白宝、黛二人此时应尚在懵懂年华,虽互有好感却未定情,不过终有插足他人的心虚之感。
此时紫鹃来请,不由得又胆怯起来,怕黛玉起了退婚之念。
但事已至此,终须面对,便略收拾了头发、衣服,跟在紫鹃后面进去。
黛玉一袭素衣,跪在蒲团之上,眉目难掩憔悴,身姿更显消瘦,紫鹃、雪雁搀扶起身时,如弱柳轻摆,柔不胜衣。
薛虹心痛不已,上前一步,劝道:“妹妹千万保重些,你如此自苦,伯父天上有知,也是要难过的。”
黛玉咳了两声,低声道:“我从会吃饭便吃药,磕磕绊绊活过这十三年,已是得天之幸。如今便是有心保养,怕也不能长久,父亲苦心孤诣这许久,终究要白操这份心了。”
薛虹听她这话,以为必是要退婚了,一时心碎如绞,落泪道:“妹妹说这话,让薛虹如何自处?”
黛玉本是低着头,此时以帕掩面,抬起泪眼,一字一顿道:“虹二哥,我不是个有寿的,况且还有三年的孝,三年后,人事如何变化,无人可知。二哥是个有为的人,切莫为了小妹影响前程。”
薛虹这才明白被叫来的缘由,略松了口气,道:“妹妹若是也要劝我进京,就不必了。此次赈灾有功,回去是会有升迁,但妹妹博古通今的,如何不知登高必跌重的道理?况且如今朝内局势复杂,一个不妨就被架在火上,还不如趁势在留在地方,一则能为伯父守灵,三则也可积累些实绩,二则能替一方百姓做些实事。”
黛玉知他不过是拣话宽慰自己,也不再劝,只点头道:“二哥高义,小妹领情就是,来世结草衔环,必作报答。”
薛虹听她话中带了死志,大吃一惊,落泪道:“妹妹青春年华,如何作此黄昏之念?伯父虽去,以后还有我,还有我母,家母慈善,必以亲女待你!”
黛玉强笑道:“二哥仁厚,姨妈慈爱,小妹如何不知?只是薄命人无命罢了。”
这句话比退婚还要剜薛虹的心,他急了,一时口不择言:“妹妹切莫如此,若不愿意咱们的事,待伯父后事一了,我情愿主动退婚,此后以兄妹之礼相处,助妹妹另找心仪的人家。”
黛玉仿佛被刺了一剑,连退几步,怒道:“虹二哥说这话,是把我当什么人了?把林家当做什么人家了?”
话未完,一口鲜血吐在雪白的孝衣上,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