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郡王水禛一贯的雷厉风行,出京也只带了包括薛虹在内的二十余人,晓行夜宿,纵马疾驰,一路并不与部下多话。
薛虹素来坚韧,还可忍得,小厮清砚、洗墨却都是细皮嫩肉,晚上看见大腿内侧磨得一片鲜血淋漓,洗墨吓得先哭了一场,清砚一贯内敛,也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主子,倒要薛虹去哄他们两个。
第三日,因为赶路错过宿头,一行人不得不在外野宿,待众人收拾齐整,都围在一起闲聊。
水禛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十三爷水祥忽然笑指着薛虹道:“看不出咱们这位新科探花郎年纪不大,骨头倒硬,这一路跟着咱们天天颠在马背上,竟一声苦也没叫过!”
薛虹笑道:“第一日是有些难熬,今日想是伤处结了茧,竟然不觉不出痛了!”
水祥哈哈大笑:“还是个爽快人!好小子,不扭捏,对爷的胃口!”
水禛冷哼一声道:“如此对你的胃口,怎么他的《治灾疏》你一遍也读不下去?”
水祥道:“四哥你读就完了,这种动脑子的活还是得有脑子的人去干,我们听你们指挥就完了!”
水禛弯起半边嘴角,算是笑了一笑,又转问薛虹:“你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竟然对治理水患如此有心得条理,倒也是奇事。”
薛虹听出他的质疑之意,忙坐直道:“回四爷的话,下官自幼爱读史书,对其中的同类事件做过专门的对照分析。譬如黄河水患,从古至今,发生一千五百次泛滥,二三十次改道,治灾治水之法历代皆有特点,也有共性,下官不过是站在古人肩膀上,看今日之事。”
水禛点点头:“以史为鉴,确是最快的进益之道,你也算是有心人,”他顿了顿,又问,“除了治灾,你还梳理过是什么史实?”
薛虹谨慎道:“律法,税收,科举,司法,农事,臣都做过一点儿研究。”
水禛目光闪动:“看来这一路,咱们有得聊了。”
之后几日,水禛果然多次找薛虹说话,见他言辞虽还有些青涩之处,却是兼容并蓄,见多识广,心中愈发认定了这是可造之材。
薛虹一路半真半假地和四皇子谈话,又要装青涩提高真实度,又要不露声色地显示才学,简直比骑马还累。
一路接近扬州,流民愈来愈多,鬻儿卖女者不绝,倒毙路旁不断,凄惨之状,两世未见,即是一向冷心如薛虹,也忍不住恻隐落泪。
临近扬州地界,他们竟然遇到了假扮流民的刺客,幸亏一行人除了御医、小厮,余者皆是练家子,很快退敌。
水祥见到薛虹身手不凡,忍不住一把拍在他四哥肩上:“这是从哪儿挖出的宝贝?能文能武的,呆在翰林院太屈才了!”
进了扬州,薛虹一点没有世家公子的矫情毛病,协助水祥组织开仓,下场施粥,帮助御医诊治预防瘟疫,又随水禛查办贪墨。
薛虹下得去硬手,打得了圆场,趟得下污泥,上得了厅堂,很快得到两位皇子一致好评。
赈灾事宜逐渐步上正轨,查办贪墨却一时陷入僵局。
趁得空,薛虹去拜访了林如海。
林如海是扬州巡盐御史,缠绵病榻已久,本来病有了三分起色,此次水患,眼见得同僚们搞得乌烟瘴气,病情加重,竟致卧床不起了。
管家呈上薛虹的名贴,林如海见是从贾府来,牵挂女儿,少不得支棱起病体,让请人进来。
丫鬟掀起门口竹帘,进来一位锦衣少年,明眸善睐,俊逸出尘,饶是见惯江南才俊的林如海,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少年一进门,便推玉山倒玉柱,向林如海行大礼:“晚生后辈薛虹,见过林世伯!”
林如海忙让人扶起,拱手道:“你我同朝为官,切不可行此大礼!”
薛虹在他下首坐了,笑道:“晚辈姨丈是您内兄,当持晚辈礼!”
又仔细看了林如海面色,忧心道,“世伯贵体有恙,晚辈床前伺候即可,如何劳动世伯下床接见。”
林如海勉强笑道:“我这精力确是不济事了,等下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友海涵。”
薛虹道:“不知世伯是何症候,晚辈一行人有两位御医,或可请来一诊。”
林如海摇手道:“御医是为万千黎民而来,岂可在我一人身上浪费功夫?我去年也有幸得遇一位神医,得了一张好方子,现在照方吃药,还可撑持。”
他看了眼薛虹,有心知道女儿消息,又担心男女之别,影响女儿清誉。
薛虹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一信,双手呈给林如海:“晚辈出门前,林妹妹托人带了书信给世伯。”
林如海接过,看到女儿熟悉的隽秀小楷,不由得落下泪来,低声道:“玉儿,还好吗?”
“好得很呢,”薛虹笑道,“府内谁人不知,老祖宗最宠爱的便是宝兄弟与林姑娘,世伯万望保重身体要紧。”
他有意拣了几件与黛玉有关的轶事来说,又着重描述了大观园之美,潇湘馆之清幽。
林如海听得女儿起居自在,受人宠爱,顿时放下大半心病,灰败的脸上也有了两分光辉。
薛虹恐他病中不耐久坐,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出来。
回到钦差驿馆,几番踌躇,还是敲响了水禛的门。
水禛对林如海也有印象,知道是位清廉为民的好官,又见薛虹言辞恳切,便同意其中一位姓王的御医前去看诊。
薛虹离开后,本坐在一边擦拭佩剑的水祥,收了剑笑道:“这小薛今日来这么一出,倒显得鲜活了许多。”
水禛也有了三分笑模样:“他一贯谨慎惯了的人,为了一位姻亲,竟然愿意撑着面皮来求咱们。看来少年人,终究免不了儿女情长。”
薛虹陪着王御医又去林府,林如海未提前得到消息,正卧床休息,欲待起身更衣时,薛虹已经引着御医走了进来,只得坐在床上见礼。
王御医四十多岁,却是二十多年的老供奉,在太医院中一向有神医之名,且最有医者仁心,心知大灾后必有大疫,故而不顾家人阻拦,执意跟着水禛南下。
这些日子,薛虹一有空闲就跟着他忙里忙外,他得空时也愿意点拨薛虹一些医术,二人名为同僚,实有半师之份。
王贤为林如海诊了脉,说几句宽心之语,出得房门,才对薛虹摇头道:“不足半年之寿了,病已入肺腑,药石罔效矣。”
薛虹听说,思及黛玉此后孤苦,不由得扑簌簌落下泪来。
吴谦观他形状,心底倒是惊异,不是说是一般姻亲吗?何以挂心至此呢?
此后几日,除了赈灾事宜,一有空闲,薛虹便到林府,按照王御医教的方法,为林如海针灸、按摩,缓解病痛,如亲子侄一般。
林如海本还有些忸怩,见对方一片赤诚之心,也渐渐放下矜持,待薛虹亲近自然起来。
薛虹忙碌时,就把针灸按摩之术教给清砚,让他日日在林如海床前服侍。
林如海看薛虹每日来回奔波好几趟,有心让他住在林府,又担心影响了公事,便趁针灸、按摩之时,将自己积累的为官之道悉心传授。
二人一个尽心,一个情真,几天下来相处得仿佛一对亲生父子,口头上也略去客套,以“伯父”、“虹哥儿”相称。
赈灾渐渐已由地方官员接手,查贪却还是进展缓慢。
水禛软硬兼施地提审了几个嫌犯、组织了几次鸿门宴,奈何八爷党在江南经营日久,官绅勾结,此地早就是铁板一块,虽震慑了一些边缘人物,到底难以打开局面。
水禛也不焦躁,只动用霹雳手段,将有关人等敲打得骨酥胆寒。
终究有些骨头软、胆子小的禁不住了,开始四处活动,寻机探听虚实。
其中有些儿心眼活的,见钦差中有人与林如海走得亲近,便借探病之机到林府哨探,一向门可罗雀的林府竟渐渐热闹起来。
薛虹见这些人搅得林如海一天下几次床、换几次衣裳,好不懊恼。
林如海反而安慰他:“我这巡盐御史本就有监察地方官的职责,这一年因病懈怠了许多,才纵了这场大祸出来,辜负圣恩,心底也时时不安。如今这些人到我这儿来探听消息,我岂不可顺势将计就计,在他们中挖出条缝来,一可为圣上尽心,二来也报答你情意之一二分。”
薛虹跪在他床前,握住他手道:“伯父切不可说报答的话,我自幼没了父亲,林妹妹又远在他乡,能有机会在您床前尽孝,即全了兄妹情意,也圆我亲伦之念。”
林如海看着他,心道:我原以为命中无子,谁承想绝命前竟有人侍奉膝下,我若开口收他为义子,他必不会拒绝,我再将家资留他几分,以兄妹之情托付玉儿,以这孩子的品格,必不辜负于我。可是,定了兄妹之情,岂不绝了东床之路,不若找人保媒,将玉儿许于虹儿,如此,玉儿终身有靠,九泉之下,我夫妻也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