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打听得是休沐日,薛虹拜别母亲,带了礼物去拜访国子监的司业王西卿。
这王西卿是他启蒙恩师徐玉的同门师弟,徐玉早在一个月前就发了书信,托王西卿帮自己的得意弟子办理国子监插读手续,王西卿办事利索,不到十日就寄了回函,让薛虹入京后只管上门找他。
王西卿与徐玉是君子之交,薛虹便没带黄白之物,只投其所好带了陈年金陵春两坛、米芾绝版蜀素贴一幅,另替徐玉捎了一副自画像。
王府的门房见他年纪幼小,身后两个随从又只带了一个包裹、两坛酒,便有意拿乔起来,接了拜帖扫了一眼,撂在一旁,冷冷抛下一句:“等着罢!”就靠在柱子上,抄着双手,继续看两个半大小子斗牌了。
前世薛宝钗活到五十多岁,贾府败落后,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二奶奶,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替人洗衣缝补、写写画画,仰人鼻息。积累一些本钱做起小本生意后,更是不得不与人虚与委蛇,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今日受一个门房的冷眼,薛虹不过微微一笑,背手站立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起斗牌来。
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名唤洗墨、清砚,都不过十五、六岁,洗墨素来脾气火爆,看主子受冷落,哪里安耐得住,高声嚷道:“爷,王大人邀您来访,如何只在门口看人闲耍?”
薛虹坦然笑道:“受主人相邀而已,如何敢越门房而入?”
那门房看他如此气度做派,心下先忐忑起来,担心真的是主人家要紧亲朋,打了个哈哈走近了几步,笑道:“不是小人怠慢,只是我们老爷有个晚起的习惯,现在时辰还早,小人们实在不敢进去打扰。”
薛虹听出他言外之意,向清砚使了个颜色,清砚会意,从袖中摸出个荷包,走近去只做与那门房握手,顺手塞给他,道声:“有劳。”
那门房掂了掂分量,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手搭凉棚假意看了看天空,道:“看这天色,老爷该是起了,小人这就给爷问去,请爷稍待!”
薛虹自是客客气气地称好,门房通报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把薛虹请进府内。
王西卿竟然真的刚起床,穿着家常衣服,握着束了一半的发髻,站在门槛上把薛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道:“好一个才貌双全的小郎君,师兄竟藏到今天才舍得放出来!”
他一副放荡不羁的随意做派,薛虹不敢怠慢,恭谨上前行了礼,又把徐玉的书信、礼物奉上。
王西卿先是对两坛金陵春赞不绝口,又拿起徐玉的自画像捧腹大笑,对米芾的蜀素贴却不甚理会,又亲热地拉了薛虹进去一起吃早饭。
薛虹推辞不过,只得陪着用了几口。
王西卿笑道:“你在国子监的手续都是办齐了的,只是近日事忙,忘了带回家来。今日休沐,国子监也放假,你明日只管拿了我的名帖去,找四门馆的博士丛文。”
薛虹又是一番感激不尽,用罢早饭,王西卿亲自送了薛虹出来,打听了许多徐玉的近况轶闻,才与薛虹依依惜别。
薛虹上了马车,行过一个街口,忽然斜拉处窜出一人,拦住了马车。
竟是那之前冷眼待人的门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显然是等主人回屋后抄近路赶过来的。他撑着腰,不待一口气喘匀,慌忙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双手递还给清砚,躬身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还望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薛虹掀开车帘,微笑道:“些许银两,不过值个茶水钱,阁下无需介怀,以后少不得叨扰!”
清砚把荷包推还回去,门房嘿嘿一笑,红着脸收下,胸脯拍得震天响,连连保证以后薛虹再来,一定第一时间上达天听。
洗墨撇撇嘴,不屑道:“一个看大门的,偏有这么多道道,什么阿物?呸!”
清砚面色如常,回头问薛虹:“二爷,现在天色还早,咱们就要家去么?”
薛虹本还要去拜访梅翰林,因在王府那么一耽搁,天已过午,只得改日再去。
回到梨香院,还没进门,就听到房内传来薛母的阵阵笑声,原来是宝玉一早打听得薛虹出门,便约了黛玉同来拜谢,薛母在花厅招待二人茶水点心,宝玉逗趣,引得薛母前仰后合。
前世薛家刚搬来时,宝、黛二人也先后来拜访,众人还围在一起吃饭,热热闹闹。
现在宝钗变作了薛虹,黛玉来了,他倒是不方便进去,便让两个小厮自去歇息,自己站在抄手游廊下,静听一室热闹。
薛母正谈起薛虹幼时趣事:“虹哥儿小时候也是淘气得很,五岁不到就爬树翻墙,没一刻正经;六岁迷上画画,家里的墙呀地呀,通通涂抹得没法见人;七岁爱上弹琴,一天到晚叮叮当当,不叫人清净。他父亲倒是喜欢,流水似地花钱,给他买姓米的字帖,绿衣服的琴……”
黛玉本是坐在一旁,手中捏了个瓜子,抿嘴微笑,此时不由得笑意一凝。宝玉已经接口道:“可是米芾贴、绿绮琴?”
薛母拍手笑道:“就是这个名儿!当时为了这个,我还和他们父亲生气,不过一块绸子,怎么姓米呀面的人写了字,一块木头,也没见裹上绿衣服就卖上那么大价钱?”
宝玉听了姨妈的烂漫发言,噗嗤一笑,挤眉弄眼地看黛玉,想博得同感。
黛玉的笑意却一丝不见,竟是绿绮琴!传说中司马相如用过的名琴,价值何止千金?昨日看见琴身隐有绿纹就该想到的,不该信了宝玉的话,今日真该带来物归原主。
她站起了身,向薛母躬身行礼道:“姨妈,那绿绮琴是绝世名珍,我如何受得?还望姨妈容我告退,取了琴来完璧归赵!”
薛母并不太清楚薛虹送礼始末,听得黛玉如此说,心中猜着了三分,便摇手笑道:“再值钱也是死物,白白地放在库房地发霉,难得这件物事配得上姑娘的气度,只管留着玩吧!”
黛玉如何敢接受,又是一番推辞,薛母坚决不允,她虽不清楚缘由,却知道薛虹做事一向有主见,既然送给林黛玉,自然不会再收回的。
两人僵持不下,宝玉笑着打岔:“虹哥哥既然爱琴,如何把绿绮琴放在库房里呢?”
薛母叹了口气道:“虹儿八岁那年,他们父亲生病没了,虹儿也因此生了场大病,病好后竟一改从前顽劣,开始用功读书起来,什么琴棋书画、胡闹玩笑,全都收了,竟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宝玉沉默不语,黛玉上前一步,握住薛母的手,安慰道:“虹二哥这么懂事,姨妈的福气以后长着呢!”
薛母含泪笑道:“可不是这么说呢,也是我的造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薛虹在门外听了,心下也是酸涩难忍,那次大病就是他的重生契机,只是天不假年,让父亲依然早早去了,不能让他再有机缘承欢膝下。
他在门口发呆,正巧丫鬟莺儿出来,迎面撞了个正着,叫道:“二爷回来了,如何只是在门外站着?”
薛虹避不过,只得整衣走进院去,向薛母请安,和宝、黛二人问好。
四人说了几句闲话,黛玉便拉了宝玉起身告辞,薛虹送至门外,目送二人走出几步,黛玉突然住了脚,垂眸低声道:“虹二哥,绿绮琴珍贵非常,还望二哥收回去吧!”
薛虹叹了口气,苦笑道:“林妹妹,愚兄自从沾染仕途,此后余生只能在红尘中打滚,绿绮琴跟着我,不过白糟蹋了。你行行好,只当替这琴暂供一清静去处罢。”
黛玉看他说得恳切,一时怔住。宝玉在一旁拍手笑道:“论这世间清净去处,除了林妹妹这儿,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处了。虹二哥慧眼识人,妹妹就莫要推辞了。”
黛玉看宝玉一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样子,既好气又好笑,不过终不好在这人多嘴杂之处继续与薛虹推拒,只得再次道了谢,匆匆去了。
薛虹站立原地,遥遥望着二人相伴走远,心下暗叹,这一世没了金玉良缘,木石前盟应能成真吧?只是宝玉一贯不事生产,将来贾府大厦倾倒,这一对小儿女又当如何度过余生呢?林妹妹如此金闺玉质,如何受得了世事蹉跎?
怔立良久,他才回去薛母房内。
丫鬟同喜、同贵早把二爷依依不舍的行状报于了薛母,联想到之前薛虹特意送给黛玉的绿绮琴、燕窝,薛母竟然误解了薛虹的心意,待儿子回到身边,便旁敲侧击地把贾母恐怕有意撮合宝黛的意思透漏了,暗示薛虹切莫对林姑娘有什么想法。
贾母心向宝黛,薛虹前世再明了不过,若不是贾母病重早逝,他和宝玉也不会被强拉了姻缘。此时听到母亲提起他人姻缘之事,他不好插言,只低头不语,倒是没有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