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虹随马车护送英莲回薛府,一边使人快马回去报于薛母。
薛母正在家中打点行装,闻听幼子在外替自己收了个义女,大惑不解。只是这个孩子最是个懂事明理的,且随着年岁渐长,薛虹行事愈发沉稳周到,比不务正业的长子薛蟠强了百倍不止,中举后,更是已成为薛府的主心骨,他如此行事,想来必有道理。
思及此,薛母立时遣了两个年长的婆子到角门口迎接新义女,自己带着三分不解坐在屋内。
随英莲前来的妇人姓张,是在青石街做炊饼生意的,大伙儿都称她“饼二嫂”。
这饼二嫂素来泼辣大方,此时遥遥看见薛府的高门大户,也不由得心生怯意,待马车驶过正门,在东侧一处角门停下,饼二嫂已觉得自己手脚无处安放,回首见英莲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只得强打起胆子,扶着英莲下了马车。
两个五十上下的婆子迎上来,一叠声地管英莲叫“姑娘”,双双搀了英莲,向饼二嫂笑道:“有劳送我们姑娘回来,还请随我们去见太太。”
饼二嫂手足无措,回首不见了薛虹,心底更是按了个跷跷板似的七上八下,强笑道:“姑娘已经送到了,如何敢上门叨扰?奴家街上还有生意,这就家去罢。”
一个婆子道:“太太还准备了谢礼呢,还请进府。”
饼二嫂听到有谢礼,少不得收了心底怯意,强打精神跟着英莲走过重重院落。
薛虹看见英莲的马车在自家门口停定,转身从另一角门穿堂过院,意欲提前安抚母亲,进得屋去,果见自己母亲冷了脸坐在榻上,便上前乖顺行礼。
薛母看见这个自幼聪慧的次子,脸色先缓了一缓,语气却仍凝重:“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好的,如何也像你哥哥这般张狂,随意带了一个女孩子进门?”
薛虹跪着笑道:“母亲且莫生气,仔细身体要紧。此事说来话长,原是七日前放榜,儿子侥幸中了头名,便约了几位同窗到西霞寺还愿。不想在寺内遇到一位老师父,直言儿子最近会有官司缠身……”
薛母素日吃斋念佛,极为信奉算命批运这一套,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急道:“好好的如何会有官司?你先起来说话!”
薛虹站起身,在母亲身边坐下,亲昵地低声道:“儿子原也不信,那师父道‘七日后辰时一刻你去一趟青石街,看是否有家仆与人口角争斗?’”
薛母惊道:“时间、地点如此精准吗?”
薛虹点头道:“儿子本也不太信,只是看那师父言之凿凿,少不得今日一早带了人去青石街走一遭,正好见到哥哥的奶哥哥薛鲶在与人争斗……”
薛母怒道:“不争气的孽障,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薛虹挽住薛母胳膊,柔声道:“妈先别生气,想是薛鲶背着哥哥做的也未可知。”
薛母怒气未消,又急于知道后事,忙携了薛虹的手道:“我的儿,既如此应验,可有破解之法?”
薛虹笑道:“那师父当时便对儿子说了,引来争斗的人便是儿子命中贵人,只要将贵人请入府中,一世善待方可破解。”
薛母先念了句“阿弥陀佛”,闻言又道了句“佛祖保佑”。
薛虹继续道:“儿子见那人是位十二、三岁的姑娘,如何能名不正言不顺地请入府内?又见她处境险恶,情势不等人,慌促之下只得替妈妈认了个女儿。妈,您就原谅儿子则个,别生气了嘛!”
薛母拍着他的胳膊道:“既是贵人,合该如此,日后若当真破解了厄运,还要到西霞寺好好还愿一番。”
母子二人正说话间,婆子们在外禀道:“太太,姑娘接回来了。”
薛母听到贵人到了,忙站起身,亲自迎到门口,众婆子、丫鬟已拥着一位少女进来,打眼一瞧,心底先满意三分。只见那姑娘,破衣旧衫,却有十二分标致;娇娇怯怯,自带一股风流。
当下喜得一把拉住女孩子的手,携了在榻上坐下,问了出身、年岁,女孩子却是都记不得了,又引得薛母三分怜惜。
饼二嫂伶俐,见英莲投了薛母的缘,便在一边说些英莲人品如何可贵、拐子做事如何狠毒的的话来,引得薛母又是爱惜又是可怜,对英莲的疼爱之意渐渐升至顶格。
她拉着英莲好一番唏嘘感叹,才拭去眼角泪水,着人赏了饼二嫂金银、点心果子,请她代为答谢各位乡邻。
饼二嫂大喜过望,不住口地夸赞:“奴家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亲厚的人家,这样活菩萨一般的太太。太太这样的大恩大德,必保佑公子小姐们一生顺遂如意、福泽绵长。”
一席话哄得薛母眉开眼笑,又额外赏了她两件衣裳。饼二嫂跪地谢了,又要给薛虹、英莲磕头,被二人扶住了。
薛虹另外替英莲赏了个金稞子,直把这个市井妇人感动得泪洒于地,絮絮叨叨地说了英莲许多好话,才依依惜别,回去后自是感恩戴德地替薛家宣言善迹不提。
却说那呆霸王薛蟠,在外与人斗鸡落败,满身怒意回来,又听薛鲶一顿添油加醋,把失了丫头的事儿全盘推在薛虹身上,更是火冒三丈,冲进内院,照着薛虹劈头叫道:“你个小兔崽子,如何擅自管大哥家事?”
薛虹正陪薛母吃饭,早已站起来向兄长行礼,薛母搁下筷子怒道:“好混账!我还活着没分家呢,怎么就与自己兄弟你家、我家起来?”
薛蟠自知失言,却继续梗着脖子道:“儿子已经这般年纪,买个丫头还要束手束脚吗?母亲,弟弟不敬兄长,你如何还要纵着他?”
自古不孝不悌是大罪名,何况对于薛虹这般刚考过乡试的举子来说,孝悌德行更是至关重要。
薛母气得一拍桌子道:“说得甚么混账话?你兄弟是我让他去的,收了莲丫头做义女也是我的主意,你若是不满母亲、兄弟,我们搬出去就是,没得在这儿碍你的眼!”
薛蟠急得直瞪眼,竟一时忘了怒气源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薛虹见机忙上来向哥哥赔不是,俩兄弟一贯亲厚,薛虹又言辞诚恳,薛蟠也只得罢了。
薛母又让人请英莲来与长兄厮见,薛蟠见英莲绫罗、钗环加身,众丫鬟婆子捧凤凰一般簇拥而来,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碍于兄妹情分已定,少不得捏着鼻子认了,勉强给了英莲两匹布做见面礼。
翌日一早,冯渊请了媒人、带了聘礼上门,薛母细细考较他的品行,也是十二分的满意,又见冯家家资单薄、人丁稀少,有意招赘冯渊上门,那冯渊却是个真情种,为了求娶英莲,满口答应,喜得薛母当即把嫁妆又丰厚了十分,另拨了两处庄园给小夫妻做安身立命之本。
因着薛虹要上京入国子监读书,薛家早定了进京行程,此时临时要嫁女,只得一边拟定书信进京延展行期,一边找人算定吉日良时,宴请亲朋、操办婚事。
薛家在金陵树大根深,流水席都先摆了三天。成亲当日,薛蟠、薛虹带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护送花轿走过大半个金陵城。
薛蟠扭捏着生了几日闷气,此时不得不奉母命与薛虹一同护送英莲出嫁,一路气鼓鼓的骑马游街。
待拜了天地,新夫妻皆放下心中芥蒂,一口一个“大哥”地向薛蟠敬酒,直把个呆霸王叫得心花怒放,酒意上涌之际觉得自己早该有个妹妹似的,拍胸送出一套商铺做贺礼,酒醒之后虽有几丝肉痛,却更增几分欢喜,痛快地送出铺契文书,为妹妹压箱底。
婚后三天,完成回门等一干流程,薛母把门户交给冯渊两口子照看,依旧照此前安排带两个儿子进京。
冯渊、英莲这对小夫妻,数日来如在梦中。尤其是英莲,自小孤苦飘零,受人磋磨,好不容易得了母亲、兄长,旦夕离别,更是心酸难抑,依依惜别,直送了一亭又一亭。
薛虹见母亲、兄长车驾走远,蓦然想起一事,调转马头,飞奔回到长亭。冯渊、英莲正双双站立亭外翘首远望,看见二哥回来,都喜得迎上来。
薛虹勒住马僵,跳下马来,走至二人面前,英莲掀开头顶冪篱,泪眼汪汪看着哥哥。
面前少女眉眼楚楚,一时恍若前尘再现,薛虹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柔声道:“‘英莲’二字有‘应怜’之音,寓意凄苦,妹妹、妹夫可愿换两个字?”
英莲对这个兄长敬爱有加,立即点头笑道:“二哥救我于水火之中,赐我新生之恩天高地厚,再世父母也不过如此,妹妹一切但凭哥哥做主。”
薛虹微微一笑,看向冯渊。自古出嫁从夫,这妹妹经过多年磋磨,却依然憨痴不改,遇事不知晓先问新婚夫婿意见。
冯渊却是毫无芥蒂,跟着妻子点头,笑意真诚坦然:“兄长对我夫妻恩同再造,又学富五车,非愚夫妻可及,新名字理当由兄长来取。”
薛虹心底一叹,这冯渊倒不像那些所谓的大男子汉,一味把妻子看做自己的所有物。照他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冯渊对英莲珍重爱惜,用心用情,也算是世间少有。他年纪较薛家兄弟略长,却一口一个兄长。看来这桩仓促促成的婚姻,倒是可以彻底放心了,此后有薛家照拂,这一对前世的苦命小儿女,应当能够安稳度过余生了。
他也不再推辞,看着妹妹、妹夫,朗声说出一语:
“‘香菱’二字,妹妹、妹夫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