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霁,透彻区明的阳光洋洋洒洒笼住了回暖的大地。
好消息,王姐撑过鬼门关了。
坏消息,宁晏好不容易攒了几个月的真气,一夜去了大半。
宁厌捡到一个落水灾民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村民纷纷跑来看稀奇。
村民议论,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发哪门子的善心捡个半死不活的人?
“你是没看到。那女子长得可俊了,细皮嫩肉的,别提有多白了。”
“嗐,人都要死了,一点血色没有,能不白吗?”
“还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肯定皮子都泡白了。”
“不,就是好看。我看比那赵秀才,还秀气。”
“哟,照这么说来,宁厌是看人长得好,才捞起来的。”
“啧啧,丧门星没人看得上,十八岁了也没人说亲,他倒是思春了。”
“可不是嘛。丧门星和落水鬼,倒是绝配。”
“孤女寡男共处一室,那女的肩膀都露在外面,怕是早被宁厌看光了。”
“反正女人不吃亏。”
几个宁家女人一阵猥琐调笑,李大娘听了嫌弃得很,又不好与她们撕破脸,只插嘴:“也有可能是看她白净,疑心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救一命以后能得不少赏钱。”
她这么一说,其她人也觉得不无道理,竟有些眼红了。
宁三娘嘲笑:“就他这个丧门星,不把人克死都烧高香,还指望他救人?再说了,汇到咱们村定长河的起码五六条水路,每条绵延几百里。涨水又急,几百里一天一夜就飘过来了。这么宽的地界,又是遭了灾的人家,谁还找得过来?”
宁三娘是个有见识的,众人便觉得宁厌救了个没用的人。非但不能换钱,还往外赔银子。
笑话看完,村民纷纷散去。
宁晏蹲在灶台前熬药,方才那些刻薄的议论他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当时是出于侠义救人,不过经她们一说,倒是提醒了他另一桩要事。
成亲。
还得趁着人没死,赶紧成亲。
他本来就预计和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成个假亲,这回不就是天上掉下个妻主,歪打正着了吗?
只是对方昏迷不醒,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但宁晏也实在遇到了大难关。
突然遭了水灾,他收入锐减,挤着牙缝倒是能还宁三的三两银子和秋税,人丁税决计交不出的。
尤其他为了救王姐,真气散了大半。不论是交不上税打板子还是离乡逃跑,凭这小身板,都是死路一条。
宁晏也想过,不还那三两银子,把原主的祖田抵一亩给宁三,多出来的钱交人丁税,还有剩余。
谁让他实在看不得宁三那吃绝户的嘴脸,她就是等着自己还不了钱看笑话呢。堂堂武林少盟主,白纸黑字红手印,签了这个对赌协议,脸不能被她打。
反正王姐是他救的。若她死了,就当生前报恩,来世也不必为他做牛做马;若救活了,此事就属于权宜之计,以后和离,一别两宽。
宁晏脸红透,臊得慌。自觉无耻,自知缺德,一边喂王姐喝药,一边陈情。
“你不说话,就当答应了。”
于是他拎着后院养的两只野兔子去往李大娘家。
李大娘远远就看见宁厌朝她家走来,生怕他是为了涨租的事情。这下遭了灾,她也是没法子的,赶紧闭门。
宁晏连忙说明来意,不涨租,是要她家夫郎帮忙做媒,他要娶屋里躺着的女人为妻。
啊不是,他是要招赘上门妻主。
李家夫郎犯了难,说是没有双方父母之命,那女子姓名来历一概不知,听郎中说,活不过三天。
“这个媒,俺做不了。”
宁晏拿出一小串铜钱:“这是喜钱。事成之后,还有谢媒礼。”
李大娘一把接过钱,掂了掂,得有五十文钱,顿时笑得牙龈全露:“能做能做。”
朝廷鼓励成婚,李家夫郎是私媒,也领了一叠格式完整的私约婚书。只要成亲双方签署摁手印,官府也是认的。
宁晏着急成婚,李大娘也生怕他家躺着的女人死了,着急要剩下的谢媒礼,便让夫郎收拾一番,出门说媒去了。
在默认姓名为“王姐”的默认之下,她“答应”成为宁晏的上门妻主。妻夫二人摁了红印,婚书生效。
宁晏看着婚书,写的全是他不认识的字。他转到灶台,摁熄一支烧了一半的木条,就着末端的黑炭,在新娘与新郎的姓名处,用他熟知的文字,端正地写下了“王姐”与“宁晏”。
“我不讲武德,我内心有愧。你助我一劫,不论生死,我宁晏定然投桃报李,以还恩义。”
不认字,但认理。江湖儿女说一不二,宁晏以人品对王姐做了终生担保。
傍晚,宁晏规规矩矩地买了李大娘家的一只母鸡,扎上喜庆的红绸子,抱着它绕村口一圈,走完了迎亲的流程。
宁晏抬眼望向远天,黄昏漫照如不灭红烛,彩霞千里如新娘凤冠。良辰吉时,天地为证,该是场好兆头。
在两人相遇的第二天,王姐躺着就把婚结了。
当李家的老母鸡代替她和宁晏拜堂时,她正陷入昏聩惨痛的梦魇。
她当然不叫王姐,她之前喊的是“皇姐”,而她的真实身份是当今大宣女皇,易檀。
半个月前,女皇南巡经过楚州,所到之处皆一片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然而被大雨困留两日后,粉饰太平的幻梦破碎,竟传来安楚大坝溃堤的惊天噩耗。
楚州沃野千里,尤多水患。易檀登基后,将同父胞姐易桐的封地定在楚州,封其为楚王,委其治理水患打造盛世粮仓的社稷重任。
登基五年,易檀每日面临的是被先帝亏空的国库与腐朽的吏治,大宣亦不时遭受北方外族劫掠掣肘,战事频仍。便是如此举步维艰之局,易檀宁愿拆了自己的宫殿,停修自己的皇陵,也从未亏过楚王修筑安楚大坝的银子。
安楚大坝耗银数千万两,修筑时间超过三年。结果才用到第二年,就溃堤了。易檀怒不可遏,着禁卫军严查,竟顺藤摸瓜查出楚王诸多谋逆之举。
朝廷的拨的几千万两白银,大都落入楚王私库;而表面工程的筑坝所耗,则强征楚地民脂民膏。楚王以筑坝为幌,四处诱捕壮丁劳工充入营中,同时瞒过工部开采铁矿私铸铁器。
桩桩件件,皆是不臣之心。何况楚王为女皇亲亲胞姐,这番背刺更为诛心。
易檀还在痛心胞姐谋逆,斟酌刑罚时,楚王先下手为强,直接谋反了。
因为楚王比谁都清楚,她的胞妹自小虽以美貌闻名朝野,但那张颜有多摄魂,手段便有多残忍。十三岁暗杀摄政王,十五岁血洗宗室登基,十八岁让“九窍玲珑麒麟女”臣服辅佐——和这样的权谋怪物斗,一旦落入后手,必然死得苦状万分。
数千禁卫军忠心护驾,死伤无数,堪堪杀出一条暂时残喘的血路。为保女皇安全,禁卫军统领拆兵五路,每一路护送一名女皇替身出逃。
易檀则伪作禁军小卒,混入其中一队。
此事绝密,知晓者不过二三人。饶是如此,易檀一队人马,仍旧遇到了斩尽杀绝的楚王私军。
易檀在乱阵中受伤,坠入汹涌的洪流,生死未卜之际,意外被捞门板的宁晏救下,成为他的上门妻主。
她几度深陷弥留,识海犹入炼狱焦灼,却都有一股极暖的气流汇入四肢百骸,以恢弘之势推动血脉奔涌,擎引心脏砰砰跳动。
易檀是在成婚第三天醒来的。
她空洞地看着灰暗的茅草屋,身上伤口的钝痛与呼吸的烧灼感,双重疼痛折磨着她的神志。
“呀!王姐!你醒啦!”
宁晏刚熬好药端到床边,就看见王姐睁着眼痛苦喘息。他一边为自己救下一命自豪,一边将药灌下,催动仅存的一丝真气舒缓她躁动难安的内伤。
易檀虽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潜意识里却生出了暂时安全的预感,待到体内伤痛暂缓,又昏昏睡去。
梦里只觉有谁在按压自己的身体各处。酥酥麻麻的,带着点钝痛,按过之后,发沉的身子又好似轻快了许多。
再度醒来,易檀身体流连数日的灼热终于退去,神思也已清明。
她才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个粗鄙的农夫救下。而当被问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时,她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宁晏一看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王姐失忆了。
“你叫王姐。”宁晏耐心帮她找回记忆:“是你在昏迷的时候,说你叫王姐。”
……
“我叫宁晏。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成亲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上门妻主。”
???
“咳咳咳……”易檀弹起身,一阵猛咳,宁晏赶紧拍了拍她的膻中穴顺气。
“朕……咳咳……朕……我……昏迷了多久?此处……还是大宣吗?”
宁晏道:“你是从河里飘来的,我捡到你五六日了,这里是大宣。”之后又对两人成婚一事做出解释。只假做妻夫,待秋税后定然和离。
“不成婚就要给五倍人丁税啊!你们这的皇帝是土匪转世吧!”
……
宁晏半是愤懑半是歉意,骂了皇帝又骂吃绝户的亲戚,还说遭了洪灾实在没法子,止不住地为自己“强抢民女”找补。
易檀定念一想,五倍人丁税是楚王为搜刮民脂民膏拟定,此地还在楚州境内,若贸然暴露,定然会被楚王追杀。不如顺应宁晏所说扮作妻夫,藏身于乡野之间,待自身痊愈,再做筹谋。
此时此间还需宁晏多加照顾,易檀便按下对男子的天然厌恶,配合道:“夫郎于我有救命之恩,王姐自当报答,以解夫郎燃眉之急。”
王姐如此明白事理,宁晏的心理包袱一下子轻松不少,开心地将人扶着重新躺好,还说这就去杀只鸡补补身子。
看着宁晏对自己无比殷勤,易檀心中冷嗤。
呵,男人,到底是看脸的肤浅之辈。
不过自己身为大宣第一美女,十五岁荣登天极的真龙天女,他会馋自己,不顾穷得连税都交不起也要杀鸡供养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宁晏一刀宰了当初替王姐和自己拜堂的老母鸡,他终于可以给自己补身子了。
为了救王姐,他体内的真气,是一滴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求收,有没有心软的小天使原意收留这个社恐到不敢回评但又偏偏话痨的家伙呀。
颤颤抖抖,悄悄咪咪,伸出jiojio~